第四十章 新無敵(中)




    以往徐鳳年清楚這種心境,但有心無意,或者說有心無力,但是一戰之後,尤其是獨自離開徽山,越是臨近東海,就經常壓抑不住一些“無心之舉”,就像此時飛劍無跡可尋地歡快遊蕩,如魚得水。徐鳳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們的愉悅,甚至覺得可以與之對話。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佛家的芥子納須彌,道門的袖裡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飛劍冷不丁在徐鳳年眼前滴溜溜一轉,似乎是打聲招呼,然後一閃而逝,飛出窗外。



    徐鳳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樓離開客棧,一直走到鎮子外頭。



    結果遠遠看到高坐馬背的宋笠身影,驛路上似乎有兩名年輕女子惹上了麻煩,一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劍已出鞘,看架勢就是名家子,離著劍尖吐罡氣的還差些許境界,她護著身後一名體態婀娜更似江南閨秀的女子。不過應該是與人技擊比武輸了一陣,一臂頹然下垂,止不住輕微顫抖,才臨時換了手握劍。



    宋笠一直沒有說話,那名佩刀纏綠絲的年輕扈從則馬蹄輕緩,意態自得,刀也出鞘,輕輕旋轉,戰馬則繞著兩名走投無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轉。



    徐鳳年站在不惹眼的驛路綠蔭中,聽到那顯然是北方女子的劍客譏諷出聲道:“本以為廣陵道上並非蛇鼠一窩,畢竟連京城也曉得有個叫宋笠的傢伙,口口聲聲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民狗。不料耳聞不如面見,也就是個強搶民女的腌臢貨色。”



    宋笠聞言輕輕一笑,終於開口說道:“女俠你憑本事傷了二十名部卒,本將無話可說,可是梁眉公隨後跟你光明正大賭注廝殺一場,他輸了,這邊放行,你輸了,你交出那身後女子,願賭服輸,天經地義。女俠你劍術高明,可賭品似乎不咋的啊。”



    聽到這裡,徐鳳年就準備轉身離去。



    用劍女俠身後的婉約女子正要說話,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轉過頭後,死死盯著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別說什麼你輸了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沒了你護駕,現在的世道,你身後女子走不出三里地。本將不是什麼好人,卻是實誠人,可以跟兩位姑娘說明白,本將只要她過一趟宋家大門,就放她走,絕不動她一根頭髮,不過醜話也說在前頭,廣陵道都清楚一點,動不動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後就都算是本將的女人了。”



    高大英氣的女子冷笑道:“這種混賬話,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說去?”



    宋笠在馬背上擺了擺手,哈哈笑道:“這哪裡敢。”



    宋笠逐漸斂去笑意,一語道破天機,“你也好,身後女子也罷,都不是什麼小家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邊的大家閨秀,可既然你們入了鄉,就得隨俗。再大的金枝玉葉,本將都吃得下,事後還能不露痕跡。所以你們掂量掂量,別真惹惱了本將。”



    提劍女子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我來廣陵道是找趙鑄。”



    她這趟出京遊歷,除了早就想獨自闖蕩江湖,確實還準備去見一見那個嗜好築京觀的年輕人。



    身後女子是閨中密友,不過相見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負心漢,那個原本前程錦繡的男子在遭遇家變後,無緣無故就人間蒸發一般,好不容易給她找到了蛛絲馬跡,這次一咬牙偷偷離開太安城,足可以稱之為大逆不道的逆鱗舉動,回去之後這輩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這次拉著自己見過了那男子,沒有吃閉門羹,但比這更傷人心,那男子竟然說已經談好了一樁婚事,就要在那個山窮水惡的小地方紮根,身後女子不信他的見異思遷,男子便約出了那什麼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別不去說,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當她看到那男子與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為她看著那對不般配至極的男女,就知道他確是在喜歡著她。



    師從劍道魁首習劍多年的女子並不像她臉上那麼鎮定,這橫江將軍身邊的老者深不可測,所以揀選了那個年輕扈從作為賭注對象,她堅定對手刀法比自己的劍術要遜色幾分,可真正下場廝殺,不但輸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還會命喪此地。雖然反悔約定,有違心性,可她怎麼會眼睜睜看著閨中密友去那龍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說,跨過他家門檻,那就沒有清白名聲可言,事後不論如何將這條廣陵地頭蛇的雜號將軍千刀萬剮抄家滅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洩露她們兩人的身份,不願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熱了幾分,“燕敕王世子趙鑄?”



    她心知不妙,乾脆閉口不言。



    世上總有一些不屑規矩的男人,喜歡女子的身份,多於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時也是最為藏汙納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個勳貴子弟,怎樣的水靈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對那些明明上了歲數的大宅深院裡的婦人下手,並且引以為傲,私下與狐朋狗友相聚,作為談資,比試誰拐騙上手的誥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聽說那幫油子混賬,不但連烏木軸敕命文書的婦人視為玩物,就連一些個玉軸和犀牛角軸的誥命貴婦也敢引誘。



    聽到趙鑄這個名字,本已走出去幾步的徐鳳年停下腳步,抬手摘下一截柳葉繁茂的柳枝。



    徐鳳年沒打算湊近過去,但也沒想著袖手旁觀。



    王福以為他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絕頂高手在客棧裡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沒了這份自信。



    一片柳葉劃空而過。



    如刀切豆腐,截斷了梁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綠鞘的廣陵新刀,剛剛勝過了那女子後正志驕意滿的年輕刀客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王福是在場中境界最高的一個,遠勝眾人,也仍然是環顧四周,才敲定是那樹蔭中的遊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綽號,就在於他的運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數可以無視對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練武天賦就算擱在天才堆裡,依舊可算出類拔萃,否則只是靠著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這樣的劍客,也不敢說自己穩勝王福,尤其是僅以生死定勝負的廝殺,說不定王福的勝算還要更大些。



    然後驛路上眾人就看到一幅荒誕場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後仰靠在馬背上,似乎是躲過了什麼,這才來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傾斜下馬時,身體前撲,腳尖在馬腹輕輕一點,那匹健壯戰馬就側著凌空撞飛出去,閒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兩個人。老人雖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時,氣勢如虹,只是不知為何老人才衝出去六七丈,就又給逼退後撤了兩丈,然後繼續一手按刀,低頭彎腰奔走,不走直線,如蛇滑行於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衝加後退,如此反覆多次,眾人終於意識到罪魁禍首應該是遠處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乘涼傢伙。



    只是仍然沒人知道為何王福要用如此畫蛇添足的推進方式,就連那個斷刀的梁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終於好不容易來到離那年輕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隨手丟掉了手上那根幹禿禿的柳枝,沒有絲毫動靜,那人頭頂一根柳枝就驀然繃直,砰然折斷,急速墜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許多頂尖高手有一點不同,就是他這輩子一次都沒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為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著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著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了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衝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著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痴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鬱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了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捻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彷彿是在等著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