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十八章 春秋之尾,草蓆之旁




    人流之中,突兀走出一名本就無依無靠的老儒生,就那麼盯著徐鳳年,想必在附近的陽間活人眼中,對老儒的痴呆作態,也早已習以為常,一路北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老人病死,氣死,投水而死。



    頭頂春雨的老儒生捻鬚笑道:“總算見著這個你了。”



    “你早就算到了?”徐鳳年習慣性張口,雖然啞然無聲,但這個日後會饋贈一隻包子的老儒生既然看得見他,更應該“看得見”他說話。



    在旁人看來就是在瘋瘋癲癲自言自語的老儒生點頭一笑,“貧道說過,哦不對,是將來有一天會在倒馬關內對你說,貧道袁青山此生不算天地,只算人。趙希摶授予你弟弟徐龍象的大夢春秋,是一條漫長的夜路,而那隻包子,算是指路的燈籠。”



    袁青山微笑道:“兩朝滅佛,唯獨北涼誠心親佛,你既然願意扛起重擔,那麼就該你得到劉松濤的那份氣數,由此搭起了燈籠骨架,因此龍樹僧人的那碗血,也該點亮籠中燈芯了。可惜啊,貧道到底還是沒能親眼見過另外兩個你。”



    徐鳳年問道:“你不擔心北莽被離陽覆滅?”



    袁青山搖頭淡然道:“王朝可興衰,浩氣需長存。”



    徐鳳年抬頭望著灰濛濛天空,輕聲道:“這個‘我’,已經親眼見識過齊玄幀坐斬魔臺斬天魔。李淳罡青衫仗劍入西蜀,劍氣滾龍壁。西蜀劍皇替天子一劍守國門,直至劍毀人亡,為馬蹄踐踏成肉泥。鄧太阿騎驢拎枝入江湖。襄樊守將王明陽在城破之後自刎,捧一舊罐而死,罐中堆有妻兒枯骨,曾以此罐做烹具。見過了許許多多人事,可一直覺得沒能找到該找之物。”



    袁青山說天機卻不說透,“一心二用三人夢春秋入春秋,各有所尋,不外乎儒釋道三教根祗。後兩者與你天然相親,其實不用你找,就已找到你,水到渠成而已,只欠其餘兩人回神,你不用太過擔憂。至於儒家的浩氣,你要刻意尋找的話,多半是找不到了。就算你去找棋待詔的曹得意大官子的曹青衣,找黃門郎的張鉅鹿張首輔的碧眼兒,恐怕找遍了春秋,都只會徒勞無功。”



    徐鳳年嘆了口氣,“那如何去擋路?”



    袁青山閉目掐指,睜眼後緩緩說道:“貧道畢竟不是真的神仙,飛昇之前註定算不準身後事。不過此時此地,貧道不管如何竭力推算,你都攔不住王仙芝。”



    徐鳳年沒有任何焦躁不安,袁青山又凝視著這個“徐鳳年”的氣象,掐訣如飛,臉色陰晴不定,“奇了怪哉,為何越算你越是必死之局?!既然是如此,為何我以後會跟你用包子換銅錢?”



    儒生裝束的北莽國師陷入沉思,許久後抬頭道:“這興許便是天道漏一,貧道也算不準一些人一些事。貧道也不能與你言談過多,這就要護送這些士子進入北莽。徐鳳年,你好自為之。”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鳳年一直停在原地,給泥濘路上的車隊墊底,這才跟在後頭,在日後的幽州邊境目送他們繼續向北遠去。



    然後徐鳳年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他進入這座黑白春秋後有過許多次閉目,總是一睜一閉之間即一夢,永遠猜想不到下一次睜眼會出現在何時何地,更不知道又會見到哪些人。



    之後數度睜眼閉眼。



    徐鳳年見到了清涼山王府搭建的整個過程,也知曉了為何羊皮裘老頭會在此被大亭鎮壓,原來這裡正是酆都的遺址,是同為四大宗師之一酆都綠袍的家鄉,後人都以為當時最隱秘的幫派“酆都”必然是鬼氣森森的地下之城,不曾想到那名女子宗師會選擇一處青山綠湖之畔,取名為酆都。也許僅是在說心死之人棲息於心死之地,也許沒什麼緣由,就是女子鍾情於大漠黃沙之中的這顆綠珠子,喜歡跟她衣裳的相同顏色而已。獨臂無劍的老人一人佔山,便拒退了新涼王徐驍的數百精騎,後來是徐驍數次獨自一人提酒上山,皆是在貧苦北涼之地千金難買的中原好酒,就都坐在老人身邊,說著一些平時不可言說的心裡話,好幾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徹底醉倒在老人身邊,依舊醉話連篇,都是給李義山攙扶下山。終於有一天,羊皮裘老人接過了徐驍手裡的一壺新酒,破天荒開口詢問堂堂北涼王此酒如何,徐驍直言不諱說這沒名字的劣酒,比起以往的好酒,口味差得遠了,但價錢便宜,喝著痛快不說,更是很能醉人,這就足夠。老人喝了一口,說這酒其實叫綠蟻,以前有人勸酒,他也是嫌棄此酒的劣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