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真像

    徐奇沒有住到縣衙後堂,縣令馮瓘攜帶的藏書多僕役多,佔去許多屋子,縣尉白上闋也額外清理出一間習武房,也不跟誰客氣,一副誰不滿意誰來問過本官腰間刀的架勢,他這個主薄就很識趣地在外頭置辦了一棟小宅院,離著縣衙就一盞茶由熱到涼的眨眼功夫,巷弄僻靜幽深,院中有一口汲水不易的小井,有一架才泛新綠的葡萄藤,倒也馬馬虎虎算是幽靜宜人。徐奇回到住處的時候,一個頭斜金釵的小姑娘正趴在井口上,撅起屁股蛋兒,也不管這個姿勢是雅觀與否。徐鳳年脫去嵌有從六品官補子的文官公服,搬了條小板凳坐在井邊,原本他是沒福氣如此悠遊度日的,不過家裡二姐知曉他目前的狀況後,寧願自己勞累些,也執意要他這個弟弟暫時不去觸碰堆積成山的案牘政務,要知道這些奏疏文本,搬山一空之後,可以馬上就可以再成一山,只是她說是下人勞力中人勞智上人勞人,就當是給他最後大半年的悠閒日子。反正講道理,徐奇從沒贏過她,也就安安心心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到時候就算自己想偷懶,想必二姐也要揪著他耳朵到書桌前。他這個不大不小的主薄,在胭脂郡碧山縣,當然是將種子弟出身的徐奇,這個化名在北莽在離陽江湖都曾用過,可等到一年守孝結束,等到披上金縷織造局耗費大量人力財力精心打造的那件衣服,他也就該離開這裡,離開幽州了。在碧山縣,除了半旬一封的家書密信,不會有任何人打攪他的清修,所以類似武評胭脂評將相評這些事情,還真得從縣丞左靖那裡聽說,當主薄的那點俸祿,都給左大人喝酒喝得七七八八。這次新武評,無疑是黃三甲再一次故意掀起妖風,這其中龍虎山是最大的輸家,一對父子大真人聯袂飛昇,盛況空前,卻好似掏空了這座道教祖庭的所有家底,此次無一人登榜,而至今杳無音信的武當李玉斧一躍入評,與袁青山李當心並肩,武當山的地位肯定要水漲船高,而徐偃兵跟他這個天下第六的橫空出世,北涼儼然是最大的贏家。



    他靠著藤架,自言自語道:“十次出神逍遙遊,居高臨下,看過了許多地方,順勢見識到一時一地的氣運聚散。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在這一方水土的侷限中,人與人的言行相互滲透,所以此水土與彼水土,兩地人士寫出來的文章味道都會不同,再放大了說,以廣陵江為界,南北之分,南人北人的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出神看大,回神看小,就說我如今看北涼新人左靖,看舊人裴矩,看他們的一言一行,最終氣數混淆,都溶為北涼的氣運,都有啟發。如今北涼身負氣運之地,有武當山,不過得等到李玉斧回山。清涼山在姜泥跟羊皮裘老頭兒都走後,換成了雌雄莫辨的白狐兒臉,以及呼延觀音。但是這些幾人,在或不在,都遵循天理昭昭四個字,強求不得。”



    “很多故人,都真的成了已故之人,還有些,也不知道哪天就要成為作古之人,像那跟在劉松濤身邊的王小屏,不知為何依舊沒有登榜武評的隋斜谷,還有不知所蹤的李子姑娘和南北和尚,不過說起來,跟我沾上關係的,多半沒有好下場。”



    一直聽徐鳳年唸叨的呵呵姑娘,抬起頭,扶了扶微斜的金釵,平靜道:“我十幾年前就該死了。”



    徐鳳年被逗笑,好奇問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還殺我?那幾次,你有手下留情,但也有的確是痛下殺手的時候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望著他,眨了眨眼睛,“老黃說你活得那麼慘,死在我的手上,總好過死在別人手上。我覺得……”



    徐鳳年無奈道:“你覺得挺有道理的?”



    少女呵了幾聲,顯然挺高興。



    她突然像是記起一事,一閃而逝,說走就走,留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徐鳳年“獨守空閨”,徐鳳年不知道她去哪裡,卻感覺得到她一時半會兒不會再露面。徐鳳年嘆了口氣,坐在小板凳上發呆,這些時日,大體就是去縣衙點卯打個照面,然後便沒有他主薄大人什麼事情了,碧山縣新老交替百廢待興,縣衙上下本該是最辛苦的時日,不過縣令馮瓘強勢無比,獨攬大權,左靖幾次明爭暗鬥,爭權落敗,也就無所事事,似乎是想從身後靠山那邊謀求一些支持,暫時選擇休憩蟄伏,且看馮大人橫行到幾時。白上闋志不在一縣一郡,多去胭脂郡一處關隘遊歷“散心”,結交於北涼道實權都尉,如今的北涼道,不說十四名新校尉,任何一位手握兵符的都尉都已是炙手可熱的大貴人。徐鳳年之所以選擇碧山縣作為落腳點,一來是幽州風波餘韻猶在,他還得盯著新刺史胡魁和幽州將軍皇甫枰能否一起唱好紅白臉,二來胭脂郡臨近邊境,徐鳳年對幽州境內戊守將卒大失所望,順帶著對幽州邊軍也信心不大,想著有空就去邊關上瞧一瞧,再就是更想親身體會親眼見識過北涼官場的新氣象,見微知著,比起道聽途說甚至是諜子密報都要來得準確全面,就像現在的情形,碧山縣內馮瓘跟左靖的內耗,以及縣尉跟縣令縣丞的離心離德,就已經讓徐鳳年心生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