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睡了

    成功世襲罔替,就意味著離陽王朝出現了一位新藩王,除了冊立太子以及新帝登基這兩件,就再沒有什麼大事比得上這個了,何況這位藩王還是北涼王,不光是涼州,幽陵涼州也都張燈結綵,幾近瘋狂,氣勢猶勝元宵佳節的燈市,以此來討好新王,尤其是那些豪橫家族,都在暗裡較勁誰家燈籠更大更多,感覺像是誰家膽敢掛少了的話,第二天就得被告密,然後拉出去砍頭。不斷攀比的結果,就是不缺銀子的門戶裡,喜慶的大紅燈籠越掛越多,多到讓人滿眼通紅,深感膩味。清涼山王府,倒沒有如何可勁兒鬧騰,燈籠是臨時添掛了些,卻比往年過節都要簡陋許多,不過府上管事僕役都滿面春風,走路都輕快了幾分,這些人自是打心眼歡喜,誰不喜府上新當家的有份大出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如果王府新王鎮不住北涼,淪為客大欺主的境地,王府上下也就沒啥滋潤日子過了。



    徐家父子從邊關大閱返回涼州城後,可以經常看到得改口稱涼王的年輕家主帶著大將軍在府上散步,眼尖心細的人,就偷偷扳手指算著兩位未來王妃,誰陪伴那父子二人的次數更多,後來就乾脆不去計較了,因為青州陸姓女子的次數屈指可數,輸給那位女文豪的王東廂太多,倒是時不時撞見陸家千金會幫忙二郡主推動輪椅,只是兩者相比,孰輕孰重,府上眾人怎會拎不清?而且心底,他們也不太喜歡那個深居簡出的陸氏女子,滿身銅臭,不就是仗著家裡銀子多才僥倖跨過王府大門嗎?林泉當年也就是個扛旗的馬前卒,一切還不都是大將軍施捨給你們陸家的。清涼山有遣派伶俐婢女伺候兩位年輕女子,長久以往,在王東廂院落做事的婢女,就瞧不起陸丞燕院子裡的丫鬟,而“陸院”裡的王府丫鬟又有了內訌,開始用斜眼看待那幾個陸家捎帶進府的外人丫鬟。自古而然,女子一多,就哪兒都是渾水江湖了。



    從邊境回府小半旬時光,今天徐家兩輩人除去練兵演武的黃蠻兒,都聚在聽潮湖上的涼亭裡休憩,比以往也多了王初冬陸丞燕這兩位即將嫁入徐家的準兒媳,加上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又缺個徐龍象,此消彼長,就有點陰盛陽衰的味道了,不過看得出來,徐驍的氣色極好,神采奕奕,想必是對兩個兒媳都順眼滿意的緣故。一個才情享譽朝野,一個天生持家有道,重要的是兩女沒有任何爭風吃醋的跡象,因為一個是完全不懂,一個是聰明到不去做,兒子有她們把守後宅,出不了亂子,也生不出清官難斷的是非。離經叛道擅自卸去涼王身份的徐驍懶洋洋靠著亭子紅漆廊柱,聽著徐鳳年跟王大家的一問一答,俏皮諧趣,讓老人笑聲不斷。王家小丫頭說半句“問君能有幾多愁”,徐鳳年就補上“恰似缺錢買那綠蟻酒”,王初東笑眼眯成一對月牙兒,問了“驀然回首”,徐鳳年就答“那廝在爬樹”,女文豪說那“衣帶漸寬終不悔”,已經貴為離陽最大藩王的年輕人就笑著說“去給寡婦挑缸水”,而那位安靜坐在輪椅上比王初東還要更文豪一大截的女子,嘴角也有了些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豪閥家世精心浸潤出的閨秀陸丞燕則笑不露齒,實在忍不住時,就抬手遮攔。



    只是眼力再不好的人,也能分辨出王初東的位置,很自然而然地靠近徐驍徐鳳年父子二人,陸丞燕卻只能有意無意偏向掌管一院子“批紅女翰林”的二郡主。



    徐驍笑道:“年兒,你送一送丞燕,我再跟你姐還有初冬嘮叨嘮叨。”



    徐鳳年嗯了一聲,跟聞言起身的陸丞燕一起走出亭子,只是一路行去院子,兩相無言,陸丞燕嘴唇抿起跟在他身後,等到在院門口轉身時,她已是笑顏相向,徐鳳年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輕笑道:“你記得多出門散心,總悶在家裡不好。北涼不比江南風景旖旎,不過咱們北地也有北地的獨到景緻,不親自騎馬去看一看,可惜了。我本來該陪你,只是如今事務纏身,憊懶不得,而且很快就要出門一趟,去西北那邊收拾二十來萬戴罪流民的爛攤子,要是回來的時候,你還有心情,我帶你去武當山走一走。”



    陸丞燕由衷開懷後眉眼泛起嫵媚,才脫口說出鳳字,就趕忙把那個理當緊隨其後的年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柔聲道:“北涼王,不用這麼客氣。”



    徐鳳年屈指做了個要敲打她額頭的手勢,一臉無奈道:“你憑良心說,誰更客氣?”



    陸丞燕翹了翹嘴角,徐鳳年笑著轉身,再轉身,果然看到她雙指擰袖站在門口沒有挪步,朝她揮了揮手,這才離去。徐鳳年沒有在聽潮湖看到徐驍,就走向一直冷冷清清的王妃陵,輕輕走入這座外界都說是“重門列戟高過藩王”的陵墓後,伸手劃過一座座姿態森嚴的石像生。盡頭有一位駝背老人斜坐墓碑之前,陵墓內古樹極少,北涼都傳聞是由於女子劍仙的孃親劍氣太盛,便是她去世了,仍留有女子劍仙的雄渾氣象,所以原本古樹蒼蒼的王妃陵沒能剩下幾株。徐鳳年在年少時聽說成仙后便可撒豆成兵,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那段時日挑燈夜讀,幾乎翻遍了聽潮閣內的佛道古籍,然後就被素來不信鬼神的師父李義山罵得狗血淋頭。似乎如今便是想要討罵,也沒人罵了,以後就更沒人敢罵他北涼王徐鳳年了。徐驍聽到腳步聲,笑著說了句來了啊,就再沒有下文。此時此地的一家三口,他站著,徐驍坐著,北涼王妃躺著。



    徐鳳年沒有流露出什麼悲慟神色,僅是默然站在碑前,初春時分,古樹枝頭有了嫩黃淺綠,徐鳳年走去樹下,伸手摘下一片樹葉,吹了那支小時候孃親教他的《春神謠》,若是哼唱出言詞的話,那麼大概意思是說有個鄉野女子離家下山,見著了一位心儀男子,一起白首。佝僂老人閉上眼睛,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曲子,一隻手悠悠然在膝蓋上打著拍子。



    一曲小謠完畢,父子又是默然走出陵墓,徐驍突然說道:“年兒,你可以讓黃蠻兒回家了。”



    徐鳳年咬住嘴唇,停下腳步又迅速跟上,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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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安城,仍有元宵燈市過後的餘韻,街上游人如織。宮內,當掌印太監韓生宣“暴斃於皇宮“後,接任成為大內首宦的大貂寺宋堂祿年輕到足以讓人感到可怕,祥符元年宮內城門貼春一事,都出自他手,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監人緣很好的他在辭去內官監後,專心處理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負有的職責,跟許多熬資歷熬到貂寺稱呼的年邁大太監也逐漸疏遠,以至於那個當初賜下名字的師父,宋堂祿也未曾去春節拜年,既然進宮淨身當了宦官,尊師必須遠勝尊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宋堂祿辛苦攢下的口碑名聲,也就如僅此一次的銅漏壺中水,滴滴答答,總有漏完的一天,不過看上去聰明至極的宋堂祿對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跟著一對父子前往那座高樓,欽天監,是一個每逢幾年就要傳出幾句讖語的地方,而這些隻言片語無一不是被鄭重其事寫在泥金符紙上,裝入一隻被趙家傳承百年的古舊黃泥盒子,最終交到沐浴更衣後的皇帝手上,看完之後,皇帝還需親手燃燒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