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節 七




    三十個紙人制作完成之後,他又用毛筆在每個紙人的臉上點點畫畫,蒼白的臉,圓鼓鼓的眼睛,還有臉頰的紅暈——怎麼看怎麼嚇人,更何況還是在滿是靈位的王家祠堂?



    當最後一手落下後,張哈子就走到堂屋裡頭的祭臺前,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我問他,張哈子,你在找麼子?



    張哈子講,你們王家村的族譜放到哪裡滴?



    我講,我從來沒進來過,我啷個曉得族譜到哪裡?



    張哈子默默地嘆息一身,小聲嘀咕了一句,不怕神一般滴對手,就怕豬一樣滴隊友。



    然後他就一直在祭臺桌上摸索,我不敢去那些靈位的下方亂翻,怕驚擾了他們,所以我就站到堂屋中間四處張望,看著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我抬頭看了一眼屋頂,然後看到有一條繩子懸掛在房梁的中央,在繩子的下方,掛了一個東西,我以為這是別人自尋短見的時候用的繩子,嚇得趕緊招呼張哈子,講房樑上有東西。



    張哈子抬頭看了一眼,講,你個瓜娃子,居然還真被你找到老。



    我講,那是族譜?你啷個一眼就曉得了?



    張哈子講,族譜這種東西,記載了一個大家族所遇成員滴名字,自然會有庇佑在它身上滴東西。難道你沒看到它周圍都散發著一種祥和的黃色光芒邁?



    我仔細看了幾眼,然後搖了搖頭講,我沒看到。



    他講,那就對咯,因為我也沒看到。



    我看到他那張賤賤的嘴臉,強行壓下心中的怒火,然後在心裡對自己默唸,這是我自己請回來的,這是我自己請回來的……



    在我默唸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他從口袋裡取出一片竹葉,這片竹葉和之前青黃相交的竹葉不一樣,這一片是全部青色的。



    他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竹葉,手腕一抖,就聽到嗖的一聲,竹葉旋轉著飛上去,竟然把尾指粗的繩子劃斷了。繩子下面的東西掉下來,張哈子伸手接住,打開一看,果然是兩個用一種沒見過的文字寫的「族譜」兩個字(文字雖然沒見過,但是字形差不多,還是能認出來)。



    張哈子一把將族譜扔到我手裡,然後對我講,趴到滴那二十八個人,你都曉得名字不?



    我講我曉得。



    他講,道族譜裡找到那些人,然後把名字和他滴生辰八字一起念給我聽。



    族譜裡面記載的有村子裡每個人的名字,還有出生時候的生辰八字。我根據記憶找到那些人,然後念給他聽,我看到他從揹包裡取出一把小小的銼刀,然後走到那些竹人骨架的身後,我念一個,他就用銼刀在骨架後面最粗的那根篾條上面刻一個。最後還剩下兩個,他也刻了字,但是我不曉得他刻的是誰。



    做完這一切之後,張哈子遞給我一根毛筆,毛筆的筆尖上面有紅紅的液體,這種顏色我見過陳先生用過,應該是硃砂。張哈子講,找到那些人的爹老子或者爺爺,用毛筆在這些名字上畫一個圈。



    如果放在平時,要在族譜上畫圈圈,我肯定是不敢的,但是現在顧不了那麼多,所以沒幾下就弄好了。



    在我畫圈圈的同時,張哈子已經跑到堂屋兩邊的房間裡面搬來了兩三把長椅子,然後他又找來了一個臉盆,還打了一些井水倒在裡面。最後把剛剛燒過的紙錢灰抓三把扔了進去,原本乾淨的一盆水瞬間變得渾濁不堪。張哈在把這盆水放在那三把椅子下面。



    做完這個之後,張哈子拍了拍手,講,把族譜給我。



    他拿著族譜,把我畫圈圈的人名字全部看了一遍,然後又把族譜扔給我,剩下的事情就是他一個人滴表演了。



    我看到他從兜裡面取出一條紅線,和陳先生之前用過的差不多。他在每一條長椅上都放了一節紅線,然後從揹包裡又取出一把銅錢裝在口袋裡面,之後左手一直在不斷的捏著各種不同的手勢,嘴裡還一直碎碎唸的念著什麼,右手適時的在紅線的兩邊放置銅錢。



    我沒有去打擾他,但是我看出來這三條板凳和紅線銅錢的擺法,有些像陳先生之前「引魂渡河」和「奈河橋」。唯一不同的是,陳先生當時只擺出了一條椅子,而他擺出了三條,並且在紅線的兩邊,陳先生只能做到各放置四枚銅錢,但是張哈子卻一邊擺了八枚!



    等到他把三座橋都擺完了之後,我看到,張哈子滿頭大汗,而他的臉都已經沒有半點血色了。



    但是張哈子並沒有停止,而是從揹包裡面拿出一個瓷碗,往裡面倒了一些白花花的大米,在大米上面,他插了三根香,沒有點燃的香。



    我還發現,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腳始終沒有離開之前用竹船圍成的那個半圈。



    張哈子對我講,你站到門口那裡去,背對著祠堂,沒喊你回頭,你千萬莫回頭。



    我雖然不曉得他要搞麼子,但是還是照做。



    我揹著祠堂,看不見接下來張哈子搞了些什麼的,但卻能聽到他的聲音:「一請王大發先人王功權,再請王昌國先人王長興,三請……」



    就這樣,他一直請了三十次。



    他只看了一眼,就一一對應,分毫不差!



    最後,我聽到他噗通一聲跪在堂屋裡面,大聲喊道,王家列祖列宗,重慶扎匠第十代傳人張破虜,恭請先人降臨!



    黑夜裡,忽然一陣陰冷的風吹過,冷的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手裡就被張哈子塞了一盞馬燈,然後聽到他有氣無力的講,走,往你爺爺老屋那邊走,千萬莫回頭。



    我按照他的話開始往前走,可是當我走第一步的時候,我就聽到,在我的身後,先後傳來了三十個腳步聲!



    不過還好一路上並沒有發生什麼異常,很順利的走到了爺爺的墳地。我看見陳先生和他師叔神情緊張的站在路口,還不時的往我這邊張望。當我出現的時候,我看見他們臉上都閃過一絲驚詫。



    我聽見陳先生講,師叔,張哈子這人年紀不大,膽子倒大,連移花接木這種匠術都敢用,他難道就不怕……



    陳先生的話還沒講完,我就聽到身後遠遠的傳來張哈子的聲音,陳恩義、劉桑禕(yi),我日你屋個先人闆闆,哈不來幫忙,老子快扛不住老!



    第 65 章 低頭望地鬼不同



    張哈子的話剛說完,陳先生和劉姐看了一眼,然後點點頭,便大踏步的向我走來。陳先生從我手裡接過馬燈,對我講,你站到圈子外頭去。



    講完之後,他就和劉姐往我身後去了。



    我低頭看了一下,不知道陳先生講的圈子外頭到底是哪裡,所以儘量的只能退後幾步,離那些手上結著三尺神明印的村民們遠一點。不知不覺中,我退到了我爸媽的背後。



    他們二老跪在地上,動作虔誠的就像是祭拜自己的先祖。可是,他們跪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先祖,甚至連我爺爺都不是!我到現在還是疑惑爺爺的決定,他為什麼非要葬在這個地方,如果不是葬在這裡,是不是現在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大伯也跪在爺爺墓碑的正對面,手上也結著那三尺神明印。看著這一位位虔誠的村民,我只恨自己沒有能力,否則一定要去親自把墳給挖開,看看躺在我爺爺墳下的那位到底是誰,問問他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我感覺到我的胸腔有一團憤怒的火,可惜,我根本就找不到地方發洩。



    而我也知道,我的這種憤怒,源於恐懼。



    我害怕我爸媽和大伯會因為這件事就這樣棄我而去。



    我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已經差不多有四分之三都變成了紅色。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陳先生舉著那盞馬燈,從我的右手邊慢慢走過去,他的動作很慢,走一步,要停一步。跟在他後面的,是張哈子之前在祠堂裡做好的十五個紙人,他們學著陳先生的步子,一步一停。而所有紙人的雙手,全部打在前一個紙人的肩上,很像是電影裡的殭屍。但是殭屍是跳的,它們卻是用走的。



    劉姐從我的左邊經過,往墳地這個圈子的另外一邊走過去,在她的身後,也跟著十五個紙人。我看的很清楚,她的手裡沒有馬燈,但是她的雙手在胸前結了一個很奇怪的手印,除了兩根中指是伸直的以外,其餘的手指全部都曲著第一指節,整個手掌和手指形成了一個很特殊的形狀,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根蠟燭。



    張哈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很累的樣子,然後指著劉姐胸前的手印講,看到沒,曉得那是麼子不?



    我收拾了一下情緒,講,可能是一個特殊的手印吧,用來引導你這些紙人走路滴。



    張哈子搖了搖頭,露出一臉很失望的表情,然後嘆息一聲,對我講,小陽啊,唉,難怪你大學四年,到現在都哈是一條單身狗。真滴不是當哥哥滴講你,老子讓你看她滴手印了?一個區區滴心火手印就啷個好看?老子指滴是她滴胸,至少 36d!你居然看她滴手印,你老實給哥哥交代,你到底是不是個男滴?如果你那方面有問題,我也認得到好幾個這方面滴匠人,熟人介紹滴話,可以給你打對摺。——喂,你有沒有聽哥哥講話,你低到腦殼找麼子?



    我講,我找塊磚頭,看能不能一磚頭拍死你。



    我看到張哈子挪了一下屁股,把離我最近的一塊磚頭坐在屁股底下,然後搖頭嘆息,朽木,木腦殼,棒槌!活該你一輩子打光棍!



    我懶得和張哈子計較,因為曉得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我心情好受一點,至少可以稍微放鬆一些。



    看到我不講話,張哈子又開口對我講,那個手印喊過心火手印。每個人都是一座五行陣,心屬火,中指也屬火,以火引火,將心上的內火引到中指上變成明火,可以替陰人引路。那個憨貨能力有限,就只能用馬燈引路。



    我聽著他這話,總感覺哪裡不對,因為剛剛我也是提著馬燈引路,他這話不是把我也給罵了?



    我本想懟回去的,但終究還是沒開口。一旦我自己開口,那不就承認自己也是個憨貨了麼?



    我抬起頭,看著劉姐和陳先生各領著一隊紙人,在墳地外圍站成一排。陳先生將馬燈放下,那些紙人的雙手瞬間垂下,然後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即便是有風颳過,那些紙人搖晃幾下之後,最終還是立在原地。



    而劉姐這邊,雙手結著心火手印,轉過身來對著第一個紙人,然後雙手變換了幾個手勢,動作太快,距離又有點遠,我沒能看清,最後只見到她緩緩舉起右手,用中指在第一個紙人的眉心輕輕點了一下。當這一指點下去的時候,那些紙人的雙手也同時垂下,一動不動。



    因為是敘述有先後的關係,但其實兩個人是同時完成的。兩個人做完這些之後,便朝著我們這邊走來,看得出來,他們兩個臉上都有一些疲憊的神色。這讓我有些不解,不就是引個路嗎?剛剛我一個人領著三十個紙人都能走那麼遠,你們這才走幾步,就不行了?



    不過我很快明白,之前的三十個紙人不是我在領著走,而是隊伍最後面的張哈子在趕著走!難怪他之前會那麼一副累成狗的樣子。



    陳先生走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現在啷個辦?



    張哈子和劉姐幾乎同時出口講,解三尺神明印!



    講完之後,張哈子看了一眼月亮,喊了一聲,我日你屋個先人闆闆,來不及老,一起動手!



    我抬頭一看,天上的那輪巨月,已經只剩下最後一線白色,其它的地方竟然已經全部被地煞衝成了紅色。



    張哈子講,陳恩義,你去解三尺神明印;劉桑禕,你幫我解五體投地;最後一個地煞衝月交給我。



    張哈子講完就要衝上去開搞,但是陳先生卻在這個時候問了一句,張哈子,解三尺神明印我可以解,但是我不講你也曉得,三尺神明印最關鍵的不在於怎麼解,而在於解了之後,那一群小鬼怎麼辦?如果只是一個兩個人,我哈有辦法對付,可是這裡差不多有一百來個人,你讓我啷個搞?



    張哈子一臉懵逼的看著陳先生,問,陳有福沒教過你?



    陳先生不好意思的講,我師傅下去滴早,哈沒教到這裡就去了。



    我問了一句,哪裡有小鬼?



    陳先生講,他們都是雙手高舉,離頭三尺,而且頭都是低到起看地,這就剛好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低頭望地鬼不同」,你如果開了眼,就曉得,到他們每個人滴面前,都有一個小鬼舉著他們滴手!



    聽到這話我嚇得一身冷汗,我們村雖然不大,但是至少也有百來戶人口,現在全部跪在這裡,也就是說,至少有一百隻小鬼在這裡?!



    張哈子又講,劉桑禕,你教哈你這個憨貨師侄。



    劉桑禕也無奈的搖搖頭講,人太多,我也沒得辦法。



    張哈子開口就罵,我日你屋個先人闆闆,巧得很,老子也不曉得啷個搞!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這個聲音我和陳先生之前在萬鼠拜墳的時候都聽過,難不成現在又要來一次?



    張哈子和劉桑禕似乎也意識到不對,張哈子甚至已經從腰帶上抽出那把篾刀,一副隨時就要衝上去幹架的樣子。



    可是,當草叢分開,出現的卻不是老鼠,而是一隻只憨態可掬的小雞!



    這些小雞嘰嘰喳喳但是卻又十分整齊的走到每個結有三尺神明印的人面前,在地上用嘴巴不斷的啄著泥土,就好像是找食物吃。



    我看著村子那邊方向,在不遠處,站著兩個身影,一個是王長源爺爺,一位是紙人婆婆。



    張哈子看到這一幕之後,冷哼一聲,講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算你們兩個老不死滴有點良心。



    隨後張哈子吩咐陳先生和劉桑禕,我日你屋個先人闆闆,動手!



    第 66 章 請先人轉身



    隨著張哈子一聲大喊,他們三個人從不同的地方跑進墳地。



    陳先生直接往前走到結有三尺神明印的鄉親們中間,一邊掐著手指好像是在計算著什麼,一邊左看看,右看看。那些紙人婆婆帶過來的小雞,看到陳先生走進人群之後,一隻只竟然全部停止在地面啄食,而是一動不動的盯著眼前跪著的那個人。



    我距離陳先生最近,可以聽到他嘴裡碎碎唸的一些話。我零零碎碎的聽到他說什麼,三尺神明印,借坤之力,顛亂陰陽,生門即為死門,艮七為生,坤八為死,八三四東一,七六二澤五……



    陳先生掐指算了一會兒,然後終於確定方向,走到我爸的面前,雙手快速結了一個和我爸一樣的手印,然後以兩根食指點其眉心,隨後立即收回手印,回頭看了一眼張哈子和劉桑禕。



    當陳先生進入村民中的時候,張哈子和劉桑禕幾乎是同時到達那兩隊紙人面前,劉桑禕伸手點指第一位紙人眉心,隨後她雙手迅速結成心火手印。當她手印結成,那些紙人雙手迅速搭在前一個紙人的肩上,動作統一的就好像是排練過一樣。



    與此同時,在張哈子那邊,也恰好完成了同樣的事情,他們兩個人的動作出奇的一致。



    兩人各領著一隊紙人,張哈子從爺爺的墳尾靠左前行,而劉桑禕則是從墳頭的另一側前進。他們都是沿著二十八位五體投地人的腳跟在往前走,每經過一人,便會在他的腳跟上放一枚銅錢,而一個紙人就會走過去背對著那人,然後站在那人的身後。並且紙人的雙腳剛好會踩在銅錢之上,一隻腳踩一半。



    就這樣,兩人走完整個一圈,每一位趴在地上的壯漢身後都站了一個紙人。除此之外,他們兩人的身後還跟著一位紙人。張哈子走到墳頭,從我大伯身後走過,丟下一枚銅錢,那名紙人便站在了我大伯的身後,同樣也是背對著的。



    劉桑禕趁著這段時間,已經帶著唯一的一個紙人從墳尾的位置走了過來,就在我還在思考她會把這個紙人給誰的時候,「鐺」的一聲,一枚銅錢出現在我的腳尖前,那名紙人亦步亦趨的走到我的面前,跟我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說實話,雖然已經看過很多紙人了,但是每次看到紙人,內心深處都還是有一絲絲的抗拒。特別是這樣近距離的瞪眼睛,我心裡更是有些發毛。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陳先生和劉桑禕都轉頭看著張哈子,顯然是在等他的指令。



    果然,張哈子點點頭,大喊一聲,破!



    陳先生雙手結的印迅速以相反的姿勢解開,嘴裡更是大喊一聲,解!



    站在我不遠處的劉桑禕,則是低聲嬌喝了一聲,墮!



    三人的聲音極其一致!就好像是事先排練好的一樣。



    我聽見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紙人就好像是被一塊無形的巨大鐵餅一樣壓到頭上,整個骨架做成的身子發出一陣聲響,然後變成了一個紙餅,只留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露在地面上,而那張臉上的那一雙圓鼓鼓的眼睛,似乎還在死死的盯著我。



    陳先生一聲「解」之後,我看見所有舉著三尺神明印的村民們雙手同時放下,跪在原地就好像是睡著了一樣。而那些早就站在他們身前的小雞仔們,頓時歡快的四散奔走,好像是在追逐什麼好吃的東西。我回頭看了一眼紙人婆婆,見到她衝著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就轉身在長源爺爺的陪同下回去了。



    我不知道紙人婆婆和張哈子到底有什麼恩怨,但是我至少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張哈子在進村之後,就遭遇了紙人婆婆,而且他左下腹的那個傷口,很可能就是紙人婆婆留下的。



    可是既然張哈子剛進村就遭遇了紙人婆婆,為什麼在找到我之後,卻不對我說實話,非要說是自己摔跤呢?我一直以為張哈子是一個挺簡單的人,不過現在看來,似乎他也沒那麼簡單。



    村民們陸陸續續醒來,他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驚呼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然後就是看著眼前詭異的場景去質問陳先生。吵吵鬧鬧的聲音不絕於耳,陳先生只能是一次次解釋。可是很快,這樣的勢頭就控制不住了,村民們看見那些還趴在地上的壯漢們,再一次堅定了要燒死我大伯的念頭,開始朝著我大伯那邊走去。



    而這個時候,張哈子突然跪倒在我爺爺墳前,猛地一頭磕在地上,隨後仰天長嘯,請先人就位!



    這一聲喝下,所有站在壯漢身後的紙人頓時躺下,全部一個不差的躺在那些壯漢的後背上面。而站在我大伯身後的那一位,則是學著我大伯的姿勢,跪了下來,就連彎腰的姿勢都學得惟妙惟肖,就好像他們兩個之間放著一塊鏡子一樣。



    所有準備上去要燒死我大伯的村民們看見這一幕,頓時嚇得不敢再往前半步——他們什麼時候見過自己會動的紙人?



    整個喧鬧的墳地,在張哈子這一聲長嘯之後,瞬間變得寧靜異常。就連那清風吹過草叢的聲音,都能聽到很清晰。



    「砰」!



    張哈子再一次磕頭,額頭使勁兒的砸在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然後張哈子直起上身,雙手抱拳,衝著前面的虛空喊了一句,請先人轉身!



    「唰!」的一聲,墳尾的一個紙人和他身下的那位壯漢瞬間調換了位置——紙人趴在了地上,而那位壯漢已經是仰躺在紙人背上。



    「唰!」又是一聲響,他旁邊的那一人一紙人也調了個個!



    「唰!」



    「唰!」



    「唰!」



    先後二十八聲,所有壯漢都和紙人換了一個位置!唯獨我大伯和那個紙人還沒有發生調換。



    張哈子跪著側過身子,面朝著我大伯和那紙人的側面,躬身下拜,輕喊一聲,請先人轉身!



    可是張哈子話說完,那紙人依舊是紋絲不動。



    張哈子再拜了一次,喊了一聲,可還是毫無動靜。



    這邊的壯漢們都已經醒了過來,他們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然後看到大傢伙都在,便趕緊站起來去詢問自己的家人了。那些婦女們看到自家的男人醒了過來,一陣痛哭流涕。人群中出現短暫的喧囂,隨即又歸為沉寂,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盯在了我大伯那邊。



    張哈子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等到紙人轉身,於是也不再跪著,而是站起來,走到那位跪著的紙人面前,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到紙人的腦袋上,然後抽出篾刀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是不是給你臉老?哈到我是一個外地人是不?我給你講,莫以為你年紀大,我就不敢打你。給老子轉身!



    張哈子講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一篾刀抽到那個紙人的臉上,可即便如此,那紙人還是死死的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著急的跑過去,問張哈子,為麼子沒有轉身?



    張哈子無奈地搖頭講,王家先人不願意救你大伯。



    我急忙問,那啷個辦?



    張哈子看了一眼月亮,講,時間來不及老,先破地煞衝月,你大伯滴事,我事後再想辦法。



    說著,張哈子提著篾刀走到我爺爺那塊倒立著的墓碑前,揚手一刀就劈在墓碑上,篾刀陷進墓碑三寸,我看見,在刀口那裡,墓碑竟然流出紅色的液體……



    第 67 章 扎千刀



    張哈子一篾刀劈下去,倒立的墓碑上立刻流出鮮紅色的液體來。我爸看到這一幕,立刻衝上前去要和張哈子理論,嘴裡還衝著張哈子吼著,你是哪個屋裡滴狗崽子,敢砍我爹老子滴碑!?



    只是我爸往前還沒走出幾步,就被一旁的陳先生給攔住了,陳先生講,老弟,這件事真滴十分要緊,你就將就一哈,莫鬧事咯,要不然,大傢伙都要一起死。你要是不信,你就看哈腦殼上滴月亮,你麼子時候看到過紅色滴月亮?



    這時,我爸才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鄉親們聽了陳先生的話,也齊刷刷的抬頭看了看月,然後一個個全都慌了神,認為這是上天要懲罰他們,於是有人又重新跪下,一遍一遍對著月亮磕頭。



    張哈子沒有理會這些村民,而是對我爸解釋了一哈,他講,如果我這一刀子不砍下去,天上滴月亮馬上就要全部變紅老。



    我問,是不是這樣就行了?



    張哈子講,你是不是哈沒睡醒?地煞衝月要是這麼容易就破老,當年那四十幾萬人也就不會死老。



    我指了指地上跪著的那些村民,對張哈子講,那現在啷個搞?



    張哈子講,先不管他們,我問你,你們村子裡有池塘水庫麼子滴沒?



    我想了想講,魚塘可以不?



    張哈子講,大不大?



    我講,差不多有一畝地那麼大(一畝約等於六百平方米,差不多就是長 30 米、寬 20 米的長方形那麼大)。



    張哈子又問,水深不深?



    我講,邊緣上差不多到我膝蓋,魚塘中央可能淹得到我腦殼。



    張哈子點頭,那差不多夠老。帶我過去。



    我點頭,看了一眼還跪在原地的大伯,又看了一眼站在爺爺墓碑前面有些不知所措的我爸,然後轉身帶著張哈子往魚塘那邊走了。張哈子臨走的時候,在墳地邊緣草叢裡翻了一下,找到他的揹包背上,然後才跟我去魚塘。



    陳先生在身後喊道,你們先去,我給村支書交代幾句,馬上就趕過來。



    跟我們一起去的還有劉桑禕,這是張哈子特別要求的。



    沒多久,我們就到了魚塘邊上,我看見魚塘水中央,赫然倒映著天空之上的那輪赤月!這種詭異的場景無端的讓我想起從水底冒出的那個小女孩,一想到剛剛在魚塘裡的遭遇,我心裡就有些發毛。



    張哈子看了一眼魚塘,在地上撿了兩塊石頭,先扔了一塊在魚攤邊緣,然後又往魚塘中央扔了一塊。



    扔完之後,他就側到耳朵聽水聲,應該是根據聲音來判斷水的深度。



    我看到他自顧自的點點頭,然後對劉桑禕講,他大伯哈沒醒,五體投地就不算完全解完,現在滴這個地煞衝月我一個人搞不定,你活陳憨貨給我搭把手!



    劉桑禕點頭,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多說什麼。



    沒過一會兒,陳先生也來了。他在村子裡住了一段時間,對村子已經很熟悉了。



    這個時候,張哈子已經從揹包裡面取出一節純黃色的冬竹,又取出一把篾刀,這把篾刀比之前那一把明顯的要小一號,但是刀口卻是銳利許多,即便是在這黑夜裡,都散發著點點寒芒。



    張哈子把篾刀和冬竹放在面前,然後站起身,從兜裡掏出幾枚銅錢,先是對著東方拜了一拜,然後在地上放了三枚銅錢,隨後往南拜了拜,放下兩枚銅錢,再西方,最後北方,各放置了五枚和七枚銅錢。



    我仔細的看了看,在東方的這三枚銅錢,呈上面一枚,下面兩枚排列;南方的則是並排兩枚;西方的是上面三枚,下面一枚,然後再一枚;北方的七枚排列成了一個勺子狀,這個我認識,之前在祠堂裡見過,是北斗七星的格局。



    擺好之後,張哈子盤腿坐下,拿起面前的篾刀和冬竹,神情嚴肅的舉起篾刀,朝著魚塘的位置嘴裡唸唸有詞,我沒聽清楚他在唸什麼,不過卻能看到他的語速很快,而且眉頭也皺得很厲害。張哈子平日裡都是嘻嘻哈哈,很少看到他這幅樣子。



    我問劉桑禕,劉姐,他在搞麼子?



    劉桑禕講,這是他們扎匠一脈的手法,扎千刀,仔細看好了,現在很少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了。



    我聽了劉桑禕的話,立刻目不轉睛的盯著張哈子的雙手。只見他左手托起那節冬竹的底部,開口的一端朝上,平放在他的身前,然後右手握住刀柄,橫放在竹筒的洞口處,不見他如何用力,只是手腕輕輕一抖,篾刀就好像是切豆腐一樣,毫無阻滯的就一刀切到了竹筒的底部。



    第二刀,和第一刀恰好垂直,他手握篾刀,刀尖朝內,刀柄向外,手腕輕抖,篾刀再一次順暢無比的到達底部。



    僅僅只是這兩刀,我就已經看的目瞪口呆,這得是多大的腕力,才能夠做到像切豆腐一般把一節冬天的幹竹一切到底?!



    我本以為這就已經結束了,可是,接下來的一幕才是真正的驚豔。沒錯,就是驚豔!



    他的第三刀是在第一二刀的正中間斜剌剌的劈下,第四刀就把整個竹筒切成了一個「米」字,接下來就是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每一刀都是在前面兩刀之間的正中間位置切下,沒有絲毫偏差!



    我看見張哈子臉上已經有汗水在往下流,但是他雙手的速度不僅沒有慢下來,反而是越來越快,以至於到最後,我只能看到一點寒芒在上下起伏。我看見他的那雙眼睛眯著緊緊的盯著手中的竹筒,全神貫注——我想,我現在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麼會這麼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