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節 客從遠方來

    上篇 久離別

    人在大魏,正在替身,作威作福,暢快無極。

    別人都把替身當白月光。沈硯白呢,不落俗套,把我當女兒養。

    可他今年才三十二,大我八歲。除非他天賦異稟,否則,生不出我這麼大的女兒。

    今日,我照例去撩陳太醫,子時方回府。

    我從屋脊上翻下來,差點砸沈硯白頭上。他在院子裡擺了個几案,悠哉悠哉地品著茶。

    他垂著眼簾,給我點了杯茶,「又去太醫院了?」

    我一路翻牆遛瓦回來,口乾舌燥,一飲而盡,「是。」

    他的嘴角抽了下,想來是嫌棄我丟人,可心嫌體直,又給我倒了杯茶,「陳頤知怎樣?」

    我盤腿坐下,無奈搖頭,「不解風情。他尋了多日的醫書,我巴巴給送去,他居然說,姑娘此舉於禮不合。」

    沈硯白笑了,眼睛亮了一瞬,「於禮不合?」

    我剜他一眼,「幸災樂禍?」

    他收了笑意,眼角眉梢竟有幾分我看不懂的悽愴,「非也。思及舊事,忍俊不禁。」

    說著,他起身,收了茶具,「不早了,睡吧。」

    走到院門口,他站住了,卻沒回頭,「別急,他總有天會懂的。」

    我是個替身,可沈硯白慷慨得讓我有點方。

    倒像是急著把我嫁出去。

    我也急著把自己嫁出去,嫁給陳頤知。

    我撩陳頤知,堪稱披肝瀝膽。

    陳頤知是赫赫有名的陳璐野太醫之後,世代懸壺濟世。他自小走南闖北遍訪名醫,和舜京的公子們比,黑點,結實點,接地氣點,總之,一言一行都長在我的審美上。

    可是,他偏偏不解風情。我苦撩多日,進度條巋然不動。

    三個月之前,第一次試圖偶遇陳頤知,我打探到了他買筆墨的鋪子,打扮成個清麗端方的大家閨秀,裝作腳下不穩,要弱柳扶風地跌進他的懷裡。

    陳頤知眼疾手快,躲開了。

    我直接 pia 到了青磚地上。

    他淡漠地瞟我一眼,「姑娘安好?」

    我趴在地上,明顯疼得齜牙咧嘴,你問我好不好?

    他居高臨下,顯然無意扶我。我只得自己灰溜溜地爬起來,「安好。」

    他淡定點頭,拂袖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兩個月之前,第二次試圖偶遇陳頤知,我去他常去的茶樓踩了點,打扮成個活潑嬌憨的小家碧玉,將茶潑到了他的玉色袍子上。

    我掏出特意燻了香的帕子,要擦他的前襟。

    陳頤知眼疾手快,躲開了。

    我的手尷尬地僵在半空。

    他淡漠地瞟我一眼,「姑娘無須掛懷。」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隨即補刀,「我喜潔,這袍子落了茶漬,怕不會再穿了,姑娘不必擦了。」

    我猶自掙扎,「我改日送件新袍到公子府上,只當賠罪。」

    他堅定搖頭,拂袖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這一通操作,沈硯白也聽說了,自己府上有個丫鬟在狂撩陳太醫。

    那日,沈硯白坐在我屋裡,臉色陰沉得能擠出墨汁來,山雨欲來地沉默著。

    他官拜吏部侍郎,正四品,平日是個溫雅謙和的做派。今日,竟殺氣騰騰。我在一旁垂首站著,不敢出聲。

    半晌,他修長的手指點著桌案,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如風中枯枝,「你自己說說,都做了些什麼?」

    按大魏律,像我這樣的丫鬟,私自覓姻緣,是要上刑的。我估摸著,我是個替身,沈硯白應該不捨得給我上刑,但是,萬一呢。

    我不敢隱瞞,和盤托出,順便牽著他的袖角撒了個嬌,「落落知道錯了,求大人高抬貴手。」

    沈硯白聽著,臉色一會兒一變,像個萬花筒。最後,他竟扶著額笑了,「原來如此。原來是你。」

    「什麼是我?」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罷了。」

    他沒再說什麼,撐著椅背起身,竟不曾責怪我半句。

    一個月之前,第三次試圖偶遇,我僱了兩個劫匪,在京郊劫了訪友歸來的陳頤知。我仗義相救,為求逼真,還被對方淺淺劃了一刀。

    我把陳頤知帶到提前找好的山洞,接下來該是乾柴烈火互訴衷腸的情節。

    我正流著口水做春秋大夢,陳頤知啪地放了個信號彈上天。

    劇情突變,我目瞪口呆,「你幹嗎?」

    他淡漠地瞟我一眼,「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不出一個時辰,便會有人前來搭救。」

    我內心拔涼拔涼,只得捂住傷口,做西子捧心狀。

    他遠遠地看向我的傷口,「還好出血不多。回京之後,陳某定覓良醫為姑娘診治。」

    半句都沒問我傷得如何疼不疼。虧你還是個太醫,醫者仁心痛不痛?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陳家侍衛們來了。陳頤知叮囑他們帶我去醫館,尋個醫女治傷。

    我還垂死掙扎,「陳太醫何不親自動手,以示感謝。」

    陳頤知拂袖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長嘆一聲,大魏民風開放,奈何陳頤知自帶三尺厚的男女大防。

    嫁與這樣的夫君,怕是能避孕。

    沈硯白瞧見我的傷,臉都白了。

    我豪邁地擺擺手,「皮肉傷,無妨。」

    他審視著我半是挫敗半是灑脫的表情,突然問:「你不會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吧?」

    我被他的洞察力折服,點點頭。

    沈硯白關了我一週禁閉。我抓耳撓腮,數次潛逃,都被沈府侍衛們攔了回來。原來沈硯白不是不知道我日日翻牆遛瓦,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思忖數日,要讓沈硯白同意我撩陳頤知,唯有當頭棒喝,讓他清楚看破,我並非他的白月光。

    他的白月光,是我的姐姐,陸塵舒。

    我和姐姐著實不熟。我們相差五歲,見面寥寥。我自小頑劣,又愛晝伏夜出,沒少被爹孃關禁閉。

    當然,那是在爹孃還在世的時候。

    姐姐也活潑,可比我沉穩持重些。她待我和善,偶爾見我半夜溜出去,常行個方便,由得我去。

    姐姐執意要嫁給沈硯白,是她唯一一次拂逆爹孃。

    沈硯白常畫姐姐的小像。我與她有八分像。

    她常著一身素袍,便是荊釵布裙,也難掩芳華。

    我呢,喜歡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華麗。

    她在沈硯白的丹青裡,不是作畫,便是刺繡。

    我呢,琴棋書畫刺繡烹飪一概不會,翻牆遛瓦飲酒作樂倒熟能生巧。

    你喜歡我什麼,我改還不成嗎?

    可我除了面容,半分也不像姐姐。改無可改。

    這張還算秀美的臉,我還得留著,他日抱得陳美人歸。

    對沈硯白當頭棒喝的計劃,事不宜遲。

    我在衣櫃裡翻找素色衣裙,頗費了一番功夫。

    我的裙裳大多是豔色,配著大朵刺繡。

    沈硯白初次見我穿得如此華麗嬌豔,表情扭曲,卻硬是把一個「俗」字嚥了回去。衣裙價貴,他也由得我買,不曾抱怨,儼然一個溺愛女兒的老父親。

    我著荼白色衣裙,仿著姐姐的樣子,鬆鬆挽個墮馬髻,斜插一隻木簪。

    沈硯白今日應酬,一身酒氣歸來,已歇下了。天賜良機。

    他睡夢中也皺著眉,雙頰透著殷紅。沈硯白生得清新俊逸,俊眼修眉,鼻樑挺拔,雙唇薄而有力,下頜稜角分明,膚色白皙。

    如今酒醉,竟頗有玉山之將崩的風流。饒是我對他無意,耳根也有點燙。

    我搖搖他的手臂,他的溫度透過薄薄寢衣傳來。

    他將醒未醒,長長睫毛抬起條縫,果然喚了姐姐的名字,「塵舒?」

    我的指尖觸上他的脖頸。

    他笑得寵溺,伸出雙手將我的手牢牢包進掌心,「手這麼涼。」又伸手拉開寢衣,將我的手貼上他溫熱的胸膛,「為夫給你焐焐。」

    我的臉頰燒起來,卻只得將這戲演下去,待他身熱情動之時,當頭棒喝。

    我的指尖挑逗地順著他的胸膛劃到脖頸,又探上臉頰。他眼神迷離,若一池秋水泛著悱惻漣漪,「娘子?」

    「夫君。」

    他突然睜大眼睛,如夢方醒,死死盯著我,「塵舒,你回來了?」

    我準備了一套正氣凜然的說辭,什麼我不是你的白月光啊,你要放我自由啊,我該有自己的生活啊,完全沒來得及出口。

    因為,兩行清淚順著沈硯白的臉頰滑下來。

    這是我初次見喜怒不形於色的沈大人落淚。

    他一翻身坐起來,酒意尚在,搖搖晃晃,一把將我攬進懷裡。

    他的懷抱那麼緊,直要把我揉進身體裡,「娘子,你可回來了。我......很想你。」

    他的身體和聲音都顫得厲害,「都是我的錯,我求你,別走。」

    他突然放開我,一隻手扶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溫柔撫上我的面頰,「我帶你去見嵐兒,他聰明乖巧,與你極似,只是總喊著要孃親,我沒辦法。」

    沈硯白這一腔深情,著實讓我動容。只可惜,我不是姐姐。

    我冷冷道,「沈大人,看清楚了,我是陸塵落,不是姐姐。」

    他眼裡的熱望和纏綿一瞬冷去,「落落?」

    我點頭。

    他放開我,面容抽搐著,「落落,我說過多少次了,你沒有姐姐。」

    我正要講那一番大道理,沈硯白麵色突變,身子一軟,倒進我的懷裡。

    一口黑紅的血落在我荼白的衣襟上。

    是了,他常說,「落落,你沒有姐姐。」

    在沈府,最諱莫如深的話題,便是姐姐。

    我從小隻愛高臥閒行,畫船載酒,對家族興衰朝政傾軋毫無興趣。所以,姐姐和沈硯白之間的糾葛,多是我被沈硯白收留之後,自己打聽來的。

    先父是陸丞相。陸家曾是世家翹楚。

    沈硯白的高祖父,是景帝一朝配享太廟的賢臣,大理寺卿沈遠之大人。大魏也曾有過國泰民安的治世,如魏景帝林默晗及其子明帝曾開創景明盛世。可近數十年來,大魏風雨飄搖,民生凋敝,世家子弟鬥雞走犬仍高官厚祿,寒門子弟苦讀多年卻晉身無途。

    沈硯白的父親沈尚書曾為寒門振臂一呼,引得世家眾怒。姐姐雖苦苦相求,阿爹為了世家榮華,還是設了圈套將沈尚書下了獄。

    沈尚書沒熬過廷杖,含冤離世。沈硯白流放南境,忍辱負重,後追隨太子起兵逼宮,因從龍之功,封了吏部侍郎。

    新帝抄了陸家,爹孃殞命。姐姐和我被沈硯白偷偷保下。

    我名義上是沈府的丫鬟。姐姐是罪臣之女,雖已身故,身份仍不能輕易提起。所以,沈硯白常說,「你沒有姐姐。」

    若沒有世家寒門權柄之爭,姐姐和沈硯白,當是恩愛兩不疑的少年夫妻。

    他和她,曾是尚書房的同窗,亦是摯友。他是驚才絕豔的小郎君,她是才貌雙全的美嬌娘,嫣婉良時,一對璧人。

    造化弄人啊。

    沈硯白曾在南境煙瘴之地銼磨數年,體質虛弱。

    可我萬萬沒想到,他如此外強中乾。我這當頭棒喝,直接把他敲暈了。

    醫生上門,一通忙亂。沈硯白醒來,弱弱問我:「落落?是你假扮塵舒?」

    我歉疚慚愧地點頭,「我錯了。」

    他瞧著我,目光卻像穿透了我的身體,迎向遙迢遠方,「罷了,回去睡吧。」

    次日午夜,有人敲門。我披件衣服跳下床。

    是沈硯白。

    他像也是倉促起床的,平日一絲不苟的髮髻只鬆鬆挽著,清水出芙蓉,倒顯得他眉目朗潤。

    月黑風高,孤男寡女,我有點緊張,一隻手撐在門上,另一隻手叉腰,「怎麼?」

    他不語,只定定地瞧著我,眼眸裡滿滿悽惶。

    我的心虛虛地疼了一下。

    他問我,「你和陳頤知在一處,可歡喜嗎?」

    我仔細想想,還是說了真心話,「他雖不解風情,我還是心悅他。與他在一處,我很歡喜。」

    他笑了下,勾起的嘴角卻滿載苦澀,「你啊,依舊這樣。」

    他轉身,「你若決意嫁他,我定給你備一份豐厚嫁妝。」

    我正要關門,突然心頭一熱,「你是為了姐姐,是嗎?」

    「可我不是她。」

    他沒回頭,聲音悠遠傳來,「落落,你沒有姐姐。」

    「可你說的對,你就是你。」

    他轉身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眶紅了。

    沈硯白病勢纏綿,竟臥床半月。這病畢竟因我而起,我衣不解帶地照料左右,真像個孝順的閨女。

    一日,他發著低熱入睡,呼吸均勻。我放下簾子,熄了燈火,要回屋歇下。

    他卻突然開口,「嵐兒,妹妹呢?「

    他語氣急切,額頭上一層薄汗,手在空中虛虛抓著。該是夢魘了。

    我拍拍他的肩頭,「沈硯白?」

    他悠悠醒來,失焦的眸子對上我的眼,「落落?」

    「嗯。」

    「回去睡吧。」

    「你夢到什麼了?」

    他沉吟片刻,猶豫道:「我已而立之年,回頭看,這夫妻之情,父子之誼,都有所虧欠。」

    他平素少言寡語,是初次對我坦誠剖白。他能把神情埋進潑墨夜色,心中的鬱結,卻像輪殘月,浮出蒼茫雲海間。

    嵐兒,沈墨嵐,是沈硯白和姐姐的愛子,今年四歲,一雙琥珀色眼眸和沈硯白一模一樣。嵐兒與我自來熟,又活潑伶俐,我與他頗親近。

    沈硯白而立之年便官居四品,家世顯赫清白,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真乃舜京婚戀市場一塊金疙瘩。

    關鍵是,除卻上朝,他總把嵐兒帶在身邊。這玉雪可愛的小娃娃非但不是拖油瓶,反而小嘴抹了蜜,對他阿爹的粉絲濾鏡油三尺厚,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把沈硯白誇得槓上開花。

    漸漸地,舜京人盡皆知,沈侍郎賢名在外,且溫柔妥帖,是個模範奶爸,無論小時候餵飯沐浴還是現在開蒙識字,事必躬親。

    想給嵐兒做繼母的貴女們排起了長隊,拿著愛的號碼牌。

    有天,我從太醫院撩漢歸來,正巧見到孫媒婆神色灰敗地出府。

    我吃瓜不嫌事大,問他:「你可要給嵐兒找個孃親嗎?」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大貓,目露兇光,「嵐兒有孃親。」

    我縮縮脖子,沒敢再問了。也好,他若續娶,我這替身豈不礙眼,哪還能蹭吃蹭喝蹭住。

    後來,媒人們竟不上門了。我好奇貴女們為何集體滅了燈。沈硯白筆走龍蛇批著公文,雲淡風輕,「我放出話去,說在南境傷了身體,子嗣無望。」

    我眼睛瞪圓了,沈大人說自己不行?真的假的? ?

    他瞄見我囧囧有神的雙眼,耳朵有點紅,「為求清靜,權宜之計。」

    還帶了幾分矜傲,「男子氣概,原不在這上面,我不在意無關之人的揣測。」

    說到嵐兒,我突然想起,他那日在夢魘中急切地問:「嵐兒,妹妹呢?」

    嵐兒是獨子,身世可憐,兩歲上便沒了孃親,更沒有妹妹。該是沈硯白病迷糊了。

    沈硯白與姐姐在南境蟄伏八年,第六年上有了嵐兒。

    這八年中,沈硯白先做布衣教書先生,後來入仕,官至麓郡郡守。他表面不涉朝堂爭鬥,實為太子肱股之臣,借沈尚書在寒門士子間的威望,為太子招攬賢才,籌謀大計。

    嵐兒兩歲那年,沈硯白攜家眷歸京,太子逼宮,先帝無疾而終。沈硯白助太子削弱世家,扶持寒門,成掎角之勢。

    太子登基,殺雞儆猴,扳倒了陸相,也就是我和姐姐的阿爹,沈硯白的岳丈兼殺父仇人。

    阿爹為官多年,是個鐵腕能臣,卻著實不算清正廉潔,被翻出不少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證據。

    阿爹自戕,阿孃鬱鬱而終。數月後,姐姐撒手人寰。

    姐姐冰雪聰明,南境八年,怎會不知,夫君的籌謀終會將陸家逼上絕路。

    沈硯白對姐姐情根深種,怎會不知,姐姐自小與爹孃親厚,心之所繫是爹孃的安康。

    我實在想不通,他們究竟是相愛相殺,貌合神離,還是鶼鰈情深。更不得而知,這一對青梅竹馬,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沈陸兩家的恩恩怨怨裡浮沉十數年。

    沈硯白對姐姐的情意綿綿,不像是假的。那姐姐對他呢?

    我光想想都腦仁兒疼,索性不想。

    陸府抄家時,我正被爹孃關禁閉。

    我受了驚嚇,昏沉數月,清醒之後,爹孃姐姐均已離世,只剩我一個。

    我叫沈硯白「姐夫」,他的表情像見了鬼。只差拎把椅子掄我臉上。

    後來,沒人再提姐姐了,彷彿陸塵舒沒存在過。我這一聲姐夫自然也叫不得,沈硯白要我直呼其名。

    兩年過去,時至今日,他瞧我的眼神,還是神秘莫測,一時纏綿悱惻,一時像見了鬼。

    畢竟,我像姐姐,可我不是她。

    沈硯白痊癒之後,我打算重操舊業,撩陳頤知。

    還沒付諸行動,嵐兒急病。

    沈硯白也顧不得什麼為臣之道恭謹禮讓了,把寵臣特權發揮得淋漓盡致,連夜入宮求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把半個太醫院都搬來了沈府。

    包括,陳頤知。

    陳頤知煎藥施針專心致志的模樣頗迷人。可嵐兒連日高燒驚厥,命懸一線,我也無甚心思撩漢。

    三日之後,嵐兒已哭不出聲,蒼白瘦弱像張易碎的紙片。不眠不休的沈硯白把嵐兒抱在懷裡搖著,哼著小曲,溫柔哄睡了。

    他輕輕放下嵐兒,掖好被角,去主屋裡見太醫。

    迎著他的一臉焦急,太醫們欲言又止,只有年資最高的龐太醫清了清嗓子,「沈大人,該備上了。」

    沈硯白咔嚓捏碎了手裡的粉彩瓷茶杯,血順著指縫淌了一桌。

    龐太醫例行公事地勸道:「大人春秋正盛。」

    言下之意,日後還會有妻妾子嗣。

    沈硯白疲憊地搖搖頭。他沒說的,我聽懂了。

    不會再有了。

    太醫門面面相覷,魚貫而出,留下陳頤知治傷。陳頤知把沈硯白傷口裡的碎瓷片挑出來,我光看著都鑽心地疼。沈硯白卻眉頭都沒皺,神遊天外,恍若未覺。

    陳頤知拎了藥箱出門。沈硯白回過神來,輕飄飄瞟我一眼,「想去找他就去吧。」

    我搖頭,「疼嗎?」

    他搖頭,又點頭,答非所問,「怎麼辦啊?」

    我沉默。他對姐姐的懷戀深情,對嵐兒的舐犢之情,都一刀刀割在他心上。姐姐去了,嵐兒是他和她最後的血脈相連。

    他怔怔看著自己的傷手,星星點點的殷紅透過布帛滲出來,「嵐兒的孃親,很愛他。我對不住她。」

    「我無用,護不住他們。」

    他面無表情,可那哀涼的眼神卻讓我打了個寒戰。

    我識得這眼神,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他也不太想活了。

    我雖心酸,但不至哀慟,至少遠不及沈硯白,卻鬼使神差地流下兩行淚來。

    天無絕人之路,個把月後,嵐兒奇蹟般痊癒了。

    沈硯白大喜過望,把沈府的金銀財帛搬空了,一股腦送進了太醫院。

    其實,沈府的金銀財帛攏一堆,也沒多少。沈硯白雖官居正四品,卻兩袖清風。他是個能臣,更是個孤臣。

    他出身世家,卻繼承了沈尚書遺志,為寒門學子謀晉身之途。世家寒門都想拉攏他,卻也都防著他。他深受陛下重用,八成也是因為他雙方都靠不上,也受雙倍冷箭中傷,只能靠聖上庇佑,妥妥的孤臣。

    我是在伺候沈硯白筆墨的時候瞭解這些的。

    至於我為何要伺候沈硯白筆墨,還用問嗎,當然是為了撩陳頤知。

    因著嵐兒的病,沈府上下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閒下來,我照舊夜探太醫院,撩撥陳頤知。

    陳頤知漸漸也肯與我閒聊幾句,畢竟,見面三分情。我備受激勵,摩拳擦掌,越戰越勇。

    正在這撩漢進度條將動未動的節骨眼上,晴天霹靂,陳頤知遠赴東境,視察醫館去了。

    我害相思病,日日低氣壓。

    我蹲在牆角悶悶不樂畫圈圈,沈硯白一把把我拎起來,「陳頤知是個端方雅緻之人,你何不趁此機會,收收性子,學著烹茶磨墨,紅袖添香?」

    畢竟他是過來人。我從善如流,「具體怎麼操作?」

    「我教你。」

    於是我開始拿沈硯白練手了。

    他常喚我來書房。我研墨烹茶,他自顧自批公文。

    如今他掌科舉,推行糊名法,這是如履薄冰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卻是寒門入仕的關鍵。世家大族怨聲載道。

    仕途鬱結,公務辛苦,他只偶爾漫不經心地提幾句。若我不鬧著餓,他常連晚飯都忘了傳。

    一個月白風清的秋夜,時有啁啾鳥鳴。

    我撩了袍袖研墨。几案上未讀的文書凌亂摞了一尺多高,沈硯白皺著眉,奮筆疾書。

    我淨了手,烹了杯黃金芽。他信手接過,抿了一口。

    我斜倚窗邊,瞧著皎皎玉盤出神,也不知道陳頤知可到了東境嗎。

    沈硯白突然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過神,他撂了筆,拉了把凳子給我。

    「你既無聊,我教你弈棋吧。」

    「你不忙嗎?」

    「無妨。」

    茶藝弈棋這些,從前我雖一竅不通,卻學得得心應手,有如神助。

    鏖戰三局,最後一局我只輸了几子,歡欣雀躍。

    我回頭尋紫砂壺,「渴了。」

    沈硯白隨手把他的半盞殘茶推給我,我端起來,剛要喝,卻頓住了。

    我和他都愣了一瞬。

    他先回過神來,接過那盞殘茶,又斟了盞新茶遞給我,有幾分悵然若失,「抱歉。」

    我回到屋裡,卻輾轉難眠。那些年少春衫薄,賭書潑茶香的年年月月,他和姐姐想必也是這樣的吧。

    替身的職業敏感度告訴我,他要把我塑造成姐姐的樣子。我如此與他接觸,不啻引火燒身。

    我晚睡早醒,四更不到,迷迷糊糊在府裡轉悠。

    晨光熹微,沈硯白的書房竟還亮著燈火。他消瘦的影子映在石青窗紗上,仍是脊背挺直,筆走龍蛇的樣子。

    過了幾日,我從陳頤知的同僚口中套出了,不對,買到了,東境醫館所在,開始給心上人飛鴿傳書。算算時間,他也該到了。

    打探消息和飛鴿傳書的銀子,都是沈硯白給我的零花。我花他的銀子撩漢,不知他意下如何。

    我正晾著墨跡未乾的信,透過窗欞瞥見龐太醫提著藥箱,匆匆出府。

    半月之後,陳頤知居然回信了。不,算不上信,最多算個便籤,滿打滿算四個字,「安好勿念」,連個標點符號都沒加。

    我邊歡欣雀躍邊咬牙切齒。

    陳頤知和沈硯白這兩個惜字如金的人,天造地設,簡直是這世上最寡言的一對。他日,若他倆終成眷屬,我定灑酒三杯,遙祝他們幸福。

    我又寫了幾封信給陳頤知。一個月後,收到他的第二封回函,這次字數加倍,八個了,「公務未竟,歸期未定。」

    我不可惜自己的千字長信,只覺得春心蕩漾,小鹿亂撞。

    後來,我又在府上見過龐太醫幾次。

    我突然想到,沈硯白既然能把半個太醫院搬到府上來,自然能動動手指,把陳頤知派到東境去。

    自上次的尷尬之後,我已許久未入沈硯白的書房。這次,我熱血上頭,決意問個明白。

    沈硯白公務繁忙,掌燈方歸,還穿著硃紅色的官袍。見我候在屋裡,他眸光一亮,「晚飯用了嗎?」

    我搖搖頭。他眉目間的倦色映著搖曳燈火,我興師問罪的話沒能出口。

    他本是肩寬腰細的衣架身材,但身形單薄,換上品月色的便服,竟像是衣服穿著他。

    我這才想起,太醫頻繁入府,怕是他身體不好,我竟從未掛心。

    對坐用飯,我問他,「近日常見龐太醫,可是你身體有恙嗎?」

    「無妨。」他頓了一下,「陳頤知赴東境,非因我而起。」

    喲,被看穿了。「那個,你怎麼知道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

    沒錯,黃鼠狼給雞拜年。

    又過了半個月,陳頤知返京了。

    我換上頂頂華麗的裙裳,珠釵插了一頭。想到沈硯白嫌棄我俗的扭曲表情,又摘下幾支。

    正要赴太醫院撩情郎,情郎送上門了。

    陳頤知曬黑了些,更英氣逼人。他破天荒穿了件精緻繁複的袍子,在沈府門口,對我淺淺一揖,「陸姑娘安。頤知求見沈大人。」

    啊???

    他倆莫非真的搞到一起了?

    我氣勢洶洶直奔書房。沈硯白,你有本事搶男人,有本事開門啊!

    沈硯白不緊不慢地批完手頭的公文,整理衣冠,磨蹭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把陳頤知讓進書房裡。

    二人密談半個時辰,我在外面急得打轉。

    這兩個分分鐘能把天聊死的人,能談這麼久,真愛無疑。

    門一開,二人並肩而出,氣質極似,連陰沉的面色都如出一轍。

    陳頤知徑直走過我身邊。我想喊住他,被沈硯白寒氣森森的眼神懟了回去。

    走到院門口,陳頤知竟站住了,轉頭看我。我自作多情,竟在他眼裡瞧出了幾分顧惜。

    他聲如洪鐘,「陸姑娘,陳某下月赴南境,訪民間杏林聖手,姑娘可願同行?」

    我,我,我一定是白日做夢。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

    我腦海中綻了一朵璀璨的煙花。

    煙花餘燼尚在,沈硯白對旁邊的小廝們冷冷開口,「把她關起來。」

    我氣鼓鼓問沈硯白何時放我出去,他說:「等陳頤知離了舜京。」

    我撬門溜鎖,他派了侍衛嚴防死守,嚴陣以待。

    我與他理論,他死水無波地瞪著我,油鹽不進。

    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他收了屋裡的利器繩索,不為所動。

    我雖膽小怕事經常認?,還是決定放手一搏。絕食。

    沈硯白往我屋裡送牛乳酥酪八寶鴨胸海棠百合粥。他拿捏我的口味極準確,我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卻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翌日,我餓得頭昏眼花,數著時辰盼著沈硯白服軟。

    沈硯白端著碗紅豆蓮子粥出現了。我蒙上被子不理他。

    他在我床邊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長嘆一聲。

    「喝了這粥,你就走吧。」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矜持早拋到九霄雲外。三口兩口,熱粥下肚。

    這粥甜絲絲的,從沈硯白進屋,我就按捺不住了。吃飯不積極,腦子有問題。

    他眼下暗沉,凝眸於自己玉色袍子上的一杆墨竹,右手指尖上還有被粥碗燙出的淺淺紅痕。

    我把空碗還給他,他從袖中摸出一張字紙,是我的奴籍。

    他俯身往床頭的燈燭,將那字紙燒了。他深深瞧著我,眸子裡映著一簇火光。

    火舌舔上他的指尖,他才猛然抬手。

    「疼嗎?」

    他點頭。

    我的心痛了一下。沈硯白其人,像塊冷硬的木頭,極少認痛示弱。

    五日後,斜風細雨,我隨陳頤知離京。沈硯白為我備足了盤纏,沉默地牽著嵐兒,送我到府門。

    我包袱上肩。沈硯白拍拍嵐兒的肩膀,指了指我。小娃娃懵懵懂懂地走過來,我親親抱抱舉高高。

    我瀟灑揮手,沈硯白微微點頭。

    今日他不曾與我講過一句話。

    我穿過蒙蒙春雨,與陳頤知並肩。

    行至巷尾,回頭望,沈硯白一手牽著嵐兒,一手扶著門柱。

    一杆瘦骨,煢煢孑立。

    我不禁停步。

    陳頤知眸光沉沉,「走吧,陸姑娘。」

    「你還會回來。」

    下篇 長相思

    聽聞陸塵舒要和唐小侯爺議親的消息,沈家小郎君十八年來頭一次失了眠。

    沈夫人生下他便撒手人寰。沈侍郎雖有妾室,卻並未續絃,親自撫養沈硯白長大。沈侍郎胸中盡是浩浩山河政績民心,為人嚴苛自律,把沈硯白教成了芒寒色正的謙謙君子。

    加之,沈硯白從小讀的是經史子集,寫的是針砭時弊。至於話本戲文,碰也沒碰過。

    他妙筆生花,卻不懂如何剖白心跡。

    本來吧,不懂,也沒什麼。

    沈公子才名遠播,是舜京多少貴女的春閨夢裡人,買個筆墨都有姑娘往懷裡倒,看個風景都有姑娘往身上潑茶。可他一心讀書科考,濟世報國,未曾將兒女私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