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節 畫今朝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但我英年早婚。

    我美得傾國傾城,但我夫君是個瞎子。

    1

    「我被下藥了。」

    我的夫君薛洛安,平日裡走路都要我攙扶的瞎子,如今卻一把將我壓在塌上,整個身體的重量盡數壓了下來,語氣極為平靜地宣佈。

    「什麼......什麼藥?」我雙目圓睜,下意識透過層層紗幔看向桌子上那碗婆婆派人送來的參湯,顫聲道。

    他挑眉不語,那雙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我,深暗濃稠。

    我的心猛地一顫,他......他不是看不見嗎......

    怎麼這個眼神像是要將人吃了......

    「什麼藥......」良久,他微闔著眼,玩味地品著這字眼,忽然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

    我反應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蠢話,長了張嘴,正要說什麼,一隻手忽地下移來到我腰前,慢條斯理地扯掉了我的腰帶。

    我險些尖叫出聲,身體倏地緊繃,大腦嗡嗡作響。

    恍惚間,我聽見薛洛安低低的,沙啞的嗓音貼著我的耳畔鑽入。

    「成婚一年,你我卻遲遲沒有圓房,母親自你嫁過來那日就明裡暗裡地暗示要抱孫子,你說,這是什麼藥?嗯?」

    許是藥性侵襲得過於猛烈,他的胸膛滾燙得像是燒紅的烙鐵,連同沉穩卻強勁有力的心跳,隔著薄薄布料傳了過來。

    我緊緊咬著唇,不自覺別過臉,心底似乎有什麼在慢慢鬆懈瓦解。

    我們成婚那麼久,幾乎從未這麼親密過。

    2

    這一年來我們相敬如賓,不似之前那般針鋒相對,也不像平常夫妻那般耳鬢廝磨。雖是夫妻,卻比陌生人還要陌生。

    我至今記得,新婚夜那晚我枯坐在婚房裡,直到紅燭燃盡,也沒等到他來揭蓋頭。

    等來的,是第二日他派人來告知我,他有緊急公務要處理,這幾日都會睡在書房,叫我莫要再等。

    那一刻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什麼緊急公務,鬼才信,肯定是在躲我。

    不過我心裡也明白,這場婚事本身就是一場陰差陽錯——

    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新婚夜後又過了幾日,直到歸寧那日,我才見到了薛洛安。

    他陪著我回門,平日裡矜貴傲慢的人物,分明此時眼睛看不見,一整日下來卻做足了禮數。

    這般身殘志堅的品質,感動得我爹孃喜極而泣,直言讓我給他一年生倆。

    我尷尬地紅著臉垂首,手腳都不知往哪擺,卻又忍不住抬頭想看他反應。

    他也是一怔,旋即輕笑道,「小婿自當盡力。」

    好傢伙,我臉更紅了。

    可是後來,整整一年,他寧願一個人孤零零睡書房,也不願與我同房而臥。

    身為賢妻的我表示很淡定。

    啊呸!淡定個鬼啊!

    什麼公務要處理整整一年???啊??

    他孃的是學大禹去治水了嗎?

    學什麼不好學人家三過家門而不入???

    我謝今昭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啊!

    月眉星眼,面似芙蓉,腰若扶柳,肌膚如雪,渾身上下處處都是寶。

    妥妥的京城九億少男的夢啊!

    等心情平復下來,又覺得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反正我倆互不看對眼,被綁在一起純屬迫不得已,這樣也好。

    可心底那股子莫名的酸澀為何會那麼濃郁呢......

    「謝今昭!」沙啞透了的嗓音強勢地鑽入了我的耳中,屬於薛洛安的手指倏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緩緩、冷冷地道,「這個時候,你還在想著誰?」

    我恍然回過神,被迫與他對視。

    昏暗的視線下,那張淡漠的臉暈染出隱隱的怒氣,忽然氣勢一沉,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林子瑄?」

    時隔一年再聽到這個名字,我有些恍惚,但也只是一瞬。

    我抬眼凝他,看到他盛滿怒氣的臉,身體裡忽然也亂竄出一股怒火來。

    分明是他這一年來處處冷落我,是他薛洛安心裡一直放不下某個人,還倒打一耙,來質疑我為何對林子瑄念念不忘?

    就他孃的無恥!

    他俯身一點點地逼近。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身上清雅的暗香氣味強勢地將我的鼻息侵佔,我幾乎能清楚地聽到他急促灼熱的呼吸。

    「不關他的事,你放開我!」我有些不自在,朝著他怒吼。

    「還喜歡林子瑄?」他沉暗的視線牢牢鎖住我,我幾乎要忘了他眼睛看不見。

    「我沒有!」

    他明顯不信,眉眼間不動聲色地浮上戾色,盯著我,扯了扯唇,嗓音醞釀著暗湧。

    「縱使林子瑄已經成了婚,他夫人也有了五個月的身孕,還對他念念不忘?」

    我瞳孔微縮,心裡百味陳雜。

    我只知道林子瑄在我嫁人後不久也成了婚,夫人姓寧,是個極為美麗溫婉的女子,其餘我就不知道了。

    等等,薛洛安又是如何知道他夫人懷有身孕?

    莫非他一直暗中留意林子瑄的消息?

    腦海中隱約閃過什麼念頭,來不及細想,灼熱的氣息悄然而至,伴隨著薛洛安分外危險薄涼的嗓音——

    「既然母親希望我們給她生個孫子,是時候該讓她得償所願了。」

    我渾身發抖,不想在這種兩人都是極為不理智的狀態下做這種事,大聲喊他的名字,「薛洛安!」

    他頓了頓,還是呼吸滾燙地吻了下來。

    「這個時候叫你孃的名字也沒用!」

    3

    薛洛安的眼睛是因為我瞎的。

    被我砸瞎的。

    這場慘劇,呸,事情還要從兩年前說起。

    兩年前林子瑄從戰場凱旋,所有人前去城門口迎接。

    上京城裡,雲英未嫁、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得到消息,個個心神盪漾,前去一睹將軍風采。

    當時還未嫁給薛洛安,仍是單身貴族的我自然也去了。

    我坐在閣樓裡喝著清酒,目光眺望向人頭攢動的街道,一眼便看到了那個眾星捧月般的男子。

    遠遠望去,林子安一身盔甲,坐於高頭駿馬上,凜然如戰神。

    這個後來被薛洛安恨得牙癢癢的人,是個傳奇人物。

    他出身顯貴,本是風光霽月的丞相獨子,不料父親被查出貪汙受賄,一朝淪為了罪臣之子,還差點被騙淪為小倌任人欺辱。

    之後他投身軍營,憑藉自己努力和謀略,才一步步從微不足道的小兵成了如今位高權重、深得皇上信賴的大將軍。

    我看了他一會兒,仰頭將手中清酒一飲而盡,而後不由輕嘖一聲,「世上怎樣女子才能配得上林將軍。」

    耳畔忽然傳來一道冷沉低啞的熟悉聲音。

    「誰都可以,你不行。」

    我一個轉頭,便看見了向來和我不對付的薛洛安,心裡的怒火登時便熊熊燃燒起來。

    我只不過是感慨幾句,他就迫不及待來挖苦我,真真是惡劣至極。

    我沒忍住騰地一下站起來,攥緊拳頭,咬牙恨道,「薛洛安!你是不是有病!」

    他被我吼得一怔。

    「我是當朝太傅之女,又是京城第一美人,怎麼配不上他了?」

    薛洛安驟然沉下臉,視線牢牢鎖住我,默了默,啞聲道,「你喜歡他?」

    我啞然,不明白他怎麼會想到這層面上來,索性冷哼道,「是啊,我喜歡他,我對他一見鍾情,行了吧!他長得好看,又是前途無量的大將軍,我喜歡他有什麼可奇怪的?」

    薛洛安雙唇緊抿,沉沉地注視著我,眼底淌過晦暗。

    許久,薄唇掀動,「他不會喜歡你。」

    空氣凝滯了一瞬。

    「呵,薛洛安,你未免也太自以為是了吧。」我笑了笑,冷豔傲慢地睨他,「你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他不會喜歡我?」

    薛洛安眸光微沉,動了動唇正欲開口,卻忽然瞳孔一縮,像是看到了什麼,眸底掠過一絲複雜,抬手一指,「她才是林子瑄心愛之人。」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看見了一名身體羸弱,臉色蒼白的女子。

    別人都在往林子瑄的方向擁擠,只有她挺直了腰板,逆著人流慢慢地往後走,身影顯得又落寞又悠長。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林子瑄似乎一直盯著那名女子的背影。

    「夠了!」

    我收回視線,只當是薛洛安信口胡謅,畢竟他一向很討厭我,如今也不過是想方設法打擊我罷了。

    我定定地望著薛洛安,呼吸急促,胸膛微微起伏,酒勁和某些情緒交織在一塊齊齊湧了上來,

    「我知道你從小看不起我,嫌棄我不思進取,是草包是爛泥扶不上牆,對不對?」

    「謝今昭——」

    「不要叫我的名字!」

    我緊緊咬住唇,試圖藉此來壓制某些情緒,深呼吸幾口氣,冷冷看著他道,「我自然比不過你心中那人蕙質蘭心、才華橫溢,但你別忘了,她如今的身份是什麼。從她進宮那日起,你們之間,絕無可能。」

    「對了。」忽然想起什麼,我挑了挑眉,嘴角扯出抹玩味的笑,「你是皇后的侄子,喚皇后為姑姑。如今她身為貴妃,自當要尊稱皇后一聲姐姐,這樣說來,你下次見她豈不是也要喚她為姑姑?」

    說著,我腦海中便想象了一下那樣詭異的場景,忍不住笑出了聲。

    薛洛安:「......」

    他俊眉蹙了又蹙,臉色變了又變,「謝今昭,我——」

    「說了不要叫我名字!」

    薛洛安被我噎住,雙唇緊抿,像是有些急切,而後,喑啞話語從他薄唇中低低溢出,「阿昭。」

    我怔住,大腦嗡嗡作響,耳邊彷彿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喚我的乳名。

    要知道,女子的乳名,是父母或丈夫才能喚的。

    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對上我訝異的目光,怔了怔,張了張唇想說些什麼。

    這時身側忽然冒出個小廝,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我隱約聽見「皇后」「生病」的字樣。

    他眸光微沉,眉眼掠過一絲擔憂,看我一眼,旋即和小廝一同急匆匆離開。

    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

    是夜,林子瑄的慶功宴會上,皇上在金鑾殿大宴群臣為他接風,全國正五品以上的官員皆必須攜家眷前往。

    我爹是當朝太傅,一品大員,又是皇親國戚,我作為太傅之女,自然也得在場。

    至於為何說是皇親國戚,是因為我還有個妹妹,叫謝明玥,她混得很好,十七歲進宮便榮冠六宮,晉為貴妃。

    沒錯,謝明玥就是薛洛安的心上人,白月光。

    觥籌交錯,酒過三巡。

    我慵懶地坐在宴席上,想起白日薛洛安同我的爭執,半闔雙眸,唇邊是譏諷的笑容。

    眼前突然晃來了一個綠色身影,徑直坐在了我身邊,柔柔喚道,「姐姐。」

    我手指霎時捏住了酒杯,抬眼看她。

    謝明玥著一身淡綠色繁華宮裝,頭上插著鏤空飛鳳金步搖,端的是溫婉清秀,一派賢淑。

    我眸光微顫,「貴妃娘娘。」

    她眼角帶著幾分薄媚,倒也沒在意我疏離的稱呼,檀口微張,「聽說姐姐這一年在府中深居簡出,修身養性,不僅學識有所長進,還會作得一手好畫?」

    她眼中是不加掩飾的不屑,還有一絲隱隱的探究。

    我垂首,不執一詞。

    世人道,謝家有雙姝,我謝今昭乃京城第一美人,除了美貌一無所有;她謝明玥是名滿京城的才女,蘭心惠性卻姿容平平。

    他們追捧著謝明玥的才華,嚷嚷著「娶妻當娶賢」,一時間謝府的門檻都快要被前來提親的媒人踏破了,而且說媒的人戶個個都是豪門貴胄,鼎盛門楣。

    我還記得那日我和她偷偷躲在門後面看那些媒人,謝明玥清秀淡雅的臉上酡紅一片,看上去倒有幾分嬌豔。

    她轉過頭,溫溫柔柔安慰我道,「姐姐莫要沮喪,憑藉姐姐的相貌,將來上門求娶姐姐的人只會多,不會少。」

    我點頭,對她咧嘴一笑。

    結果我爹開口一問,求娶的全是我謝今昭。

    我傻了。

    謝明玥當場臉色就綠了,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唇瓣微顫,從牙縫裡憤憤擠出一句,「到底還是你得天獨厚。」旋即拂袖離去。

    正因如此,我同她關係註定勢同水火,無法相融,明面上姐妹和睦相親相愛,實則暗暗較勁看對方百般不順眼。

    對,我也看她不順眼。

    原因無他,我自小就喜歡薛洛安,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謝明玥。

    謝家和薛家是世交,我們仨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長輩們認為我和薛洛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有意撮合我倆的婚事。

    我樂見其成,薛洛安也......沒有反對。

    後來不知為何,薛洛安和謝明玥越走越近。

    他性子淡薄沉默,同謝明玥在一起才會變得話多一些,對我則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表情。

    我心裡窩火,同時生出了一股挫敗。憋了好幾天後去找我爹說了一些違心話,單方面取消了這場可笑的「口頭婚約」。

    都說失戀能讓女人搞事業奮發圖強,沒有了那些世俗慾望的我決定修身養性,陶冶身心,在家閉關修煉苦練畫技,至於他們,愛咋地咋地。

    後來謝明玥拋棄他進宮當了貴妃,他承受不了打擊,把自己關在府中整整半月沒有出門,對外宣稱身體不適。

    聽他府裡的人透露說,薛洛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我忽然很難過,其一是因為謝明玥入宮,再沒人陪我鬥嘴;其二是因為薛洛安,我沒想到他竟如此喜歡她。

    我其實大概猜得出謝明玥這樣做的原因,她一向爭強好勝,事事都想贏過我,薛洛安滿足不了她的野心,她要的是貴妃的位置,是站在最尊貴的人身邊。

    只是.....可憐了薛洛安。

    如今謝明玥當了貴妃,又深得皇上寵愛,自然要在我面前扳回面子。

    我攏回思緒,視線重新落在謝明玥身上。

    她面上笑容淺淺,像極了一朵純淨白蓮,下一瞬便吩咐宮人拿來一個畫軸,當著眾人的面打開。

    我指尖微頓,目光死死盯著那幅畫。

    畫中,煙霧與浮雲交織,環繞著青山綠水黑白交替暈染開來,正是前不久我送給她的生辰禮。

    「這畫是何物?我怎麼瞧不出來?」

    「我也......我從未見過如此畫法,倒像是不小心被人潑了一層墨似的。」

    謝明玥聽著眾人議論,面上低低一笑,道,「這是我姐姐,謝今昭臨摹的山水圖。」

    剎那間無數道視線落在我身上。

    「啊這,這麼醜.....別緻的畫竟是謝大小姐臨摹的?」

    謝明玥輕輕頷首,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我,聲音溫順道,

    「今日是林將軍的重要日子,姐姐方才告訴我,她要將這幅辛苦臨摹了半年有餘的山水圖,拿去拍賣行競價拍賣,籌得善款均作為軍資送給林將軍。」

    此言一出,眾人炸開了鍋。

    「這樣的畫......二十兩銀子賣出去都有些艱難吧?」

    「那倒不一定,謝大小姐是京城第一美人,她臨摹的畫,甭管多難看,有的是公子們掏錢。」

    「這倒也是......不過我看啊,這幅畫無論過程如何,最後一定以二百五十兩的銀子拍下,這才對得起謝大小姐的稱號嘛!」

    「為何是二百五十兩.....」

    那人不解,忽地瞳孔一縮,恍然道,「草包美人啊!」

    周圍的嗤笑聲清晰地鑽入了我的耳中,字字句句都像一根根尖銳鋒利的銀針,對準我的心臟一根根地往下扎。

    我手腳冰涼透底,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下意識環顧四周,用目光搜尋薛洛安的身影,卻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這幅畫,在我看來,可值一千兩。」

    男人溫溫涼涼的嗓音從薄唇中傾瀉而出,淡淡地,富有磁性,擲地有聲。

    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茫然抬頭,對上那人視線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僵住了。

    是林子瑄。

    林子瑄臉上帶著一股濃濃的淡漠,薄唇緩緩吐出兩個字,「黃金。」

    四周接連響起倒吸涼氣的聲音。

    我眼睫微顫,有些傻傻地站著,呆呆地望著他。

    謝明玥臉色有些不好,卻還是維持大方溫柔的模樣,眸光閃爍,「林將軍,你是在說笑嗎?這一千兩黃金可是天價啊。」

    林子瑄沒有看她,反而視線一一掃過眾人,眸色稍稍有些凝重,「你們知道,戰場上的將士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眾人面面相覷,彼此眼中都是茫然,不懂他為何要問這個。

    「將士們最害怕的,不是馬革裹屍、血戰沙場,也不是敵人有多勇猛,而是還未殺敵吮血,就由於軍資匱乏斷糧而活活餓死在陣地上。」

    林子瑄話音落下,一群人立即啞然,臉上紛紛浮現出尷尬之色。

    他凝眸掃過瞬間安靜的眾人,最終將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嗓音厚沉溫和,卻句句鏗鏘有力,

    「謝小姐願意將自己的畫作拍賣作為軍資,她有這份善意,那這幅畫在我林子瑄眼中,在邊關成千上萬將士們眼中,又何止只值一千兩黃金?」

    一語畢,四下皆靜,謝明玥酒盞跌落在地,碎落的尖銳聲引得眾人齊齊望去。

    唯有我依然恍恍惚惚僵在原地,目光緊緊追隨著已經重新落座,獨自飲酒的林子瑄,就連薛洛安走過來坐在我身邊也絲毫沒有察覺。

    林子瑄為何要替我解圍?

    難道......?

    「對不起。」

    直到薛洛安把手放在我手背上,溫熱的觸感一點點地明晰,我才一下子回過神,抬眼看見的便是他那張神色複雜的臉。

    薛洛安今日穿了一身低調華貴的墨綠色外袍,看上去是匆忙趕過來的,衣服上有些許褶皺。

    「方才我不在是因為皇后派人喚我過去,我一聽你、大殿內出了事,就連忙趕過來,你......」

    「我沒事。」我打斷他的話,淡淡垂下眼簾,盯著他袖口處繡著的木槿花紋案,將手從他的掌心一點點抽出來,心裡不知為何一片平靜。

    4

    宴席後第二日一早,我換了一身淺色如意金絲繡花羅衫裙,頭上簪著一支碧色玲瓏簪,又親自準備了糕點做禮物,提著上門去答謝林子瑄。

    剛在林府門口下了馬車,我理了理頭飾和衣襟過去準備叩門。

    「吱呀」一聲,林府的角門被人從裡面打開,門內閃出一道纖細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和我撞在了一起。

    「啊......」

    我整個人抱著食盒一栽,重重摔倒在地,糕點全部撒了出來。

    幸好及時用手撐著,但唇瓣還是磕在了有稜有角的盒子上,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呼。

    「啊,對不起!」頭頂上方傳來一道愧疚的聲音,我緩緩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面前這個一臉焦急的女子。

    她著一身藍衫,袖口領口邊緣以祥雲紋點綴,整個人顯得嬌美素雅,暗香盈袖。

    我凝著她的臉,總覺得她的樣貌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你的嘴唇流血了!」女子瞳孔猛地一顫,連忙將我扶起來,「我帶你去看大夫。」

    我神色一怔,下意識抬手去摸嘴唇,果然一片濡溼。

    搖搖頭,從袖子裡拿出帕子擦了擦,對她微微一笑,「不礙事。」

    那女子還要說些什麼,林府裡面忽然傳來一陣極為細碎急促的腳步聲,她整個人僵住,臉上神色盡失,而後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提著裙襬倉促離去。

    直到她走遠,我仍盯著她的背影看個不休,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她就是那日街上薛洛安隨手一指,說是林子瑄心愛之人的那名女子!

    她......為何從林子瑄府中跑出來?

    而這時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轉過身,便看到了沉著臉走過來的林子瑄,他身後還跟著幾名士兵。

    林子瑄完全越過了我,踱著步伐往前走了幾步,微皺著眉,漆黑的眼眸冷沉地掃視周圍。

    片刻後,眼底浮上一層淡淡的失落。

    「林將軍?」

    林子瑄這才看到我,先是皺了下眉,而後掃了眼散落在地的食盒,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淡淡道:「那日為謝小姐解圍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謝小姐你請回吧。」

    我沒說話,目光緊緊盯著林子瑄緋紅的唇瓣,那裡爛了一個口子,像是被人用力咬破的。

    視線慢慢下移,似乎林子瑄衣襟還有些亂,白皙的鎖骨上隱隱帶著紅痕牙印。

    一個激靈,我立即聯想到方才那個逃跑走掉的女子。

    好傢伙,城會玩。

    沒想到這世人眼中光風霽月的林將軍,竟還有這樣一面,我忍不住湊近了些,想要仔細看清楚。

    「謝小姐,還請自重。」林子瑄敏銳地察覺到我的眼神,目光微涼,冷冷道。

    在我愣神之際,林子瑄已經轉身踏入府中。

    我怔了幾秒,想追過去問問那女子的事情,林子瑄板著臉擺擺手,兩個士兵直接當著我的面將大門緩緩關了起來。

    我:......

    原先我還以為林子瑄在宴席上出手幫我是對我有意思,如今看來是我想多了。

    這時,一道緩慢喑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謝今昭。」

    我微微一愣,轉身望去。

    薛洛安繃緊唇線,大步流星地向我走過來。

    他在我身邊站定,眼神中閃過晦暗的情緒,緩緩道,「我方才去找你,丫鬟說你來了林府。」

    我淡淡「哦」了一聲,垂眸不說話。

    薛洛安眸色悄然一沉,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你來找林子瑄做什麼?」

    我頓了頓,終於抬眼看他,「你的舊情人,謝明玥昨日給我使絆子,是林子瑄替我解的圍,我不找他,難道去找你?薛公子?」

    薛洛安不由愣了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我,「你就非得這樣同我說話麼?」

    我默了默,良久才出聲道,「我說話一向如此。」

    薛洛安皺眉。

    我看著他,冷冷道,「我自小嬌縱慣了,說話尖酸刻薄,得理不饒人,這不是從你薛洛安嘴裡親口說出來的嗎?」

    眼睫輕輕顫動,胸腔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一些久遠的片段忽地在眼前飛快閃過。

    其實,他當時還說了一句話。

    具體的情況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那日我經過涼亭,正好看見謝明玥與薛洛安坐在涼亭裡對弈。

    謝明玥發現了我,挽了挽耳旁的黑髮,不知對薛洛安說了什麼。

    我朝他們那邊走了幾步,恰在此時,薛洛安低沉的嗓音穿透空氣鑽進了我的耳畔,

    「謝今昭自小嬌縱成性,做事霸道刁蠻,說話得理不饒人,常常不顧慮他人感受,為人又不思進取,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喜歡她。」

    是的,他說過,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我。

    薛洛安似乎也憶起了那件事,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怔色,動了動唇,「那時我、我——」

    他似是想說許多話,最後卻是什麼也沒說。

    我眼底掠過失望,蹲下身子,將地上散落的食盒撿起來,「如果沒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

    我揚了揚手上的食盒,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故意道,「這一盒方才不小心摔壞了,我今日得抓緊時間重新去做一份,林將軍還等著吃我親手做的糕點呢。」

    說罷,我轉身要離開,薛洛安卻猛地一把拽住我的手,順勢將我拉入懷中。

    手上的食盒「哐當」一聲再次摔落在地。

    我想推開他去撿,卻被人禁錮得牢牢的,動彈不得。

    溫熱焦灼的氣息就這麼噴灑在我臉上和耳側,我一時驚得依偎在他懷中。

    「我不準。」微涼的,夾雜著一絲咬牙切齒的話語落下。

    我全身僵住,心臟劇烈地跳動著,險些要跳出胸腔。

    下意識咬了咬唇,恰好咬在方才摔跤磕在食盒上的那處傷口,再次慢慢地滲透出鮮血,疼得我悶哼一聲,眼角溢出生理性的眼淚。

    下一瞬,下頜被抬起,薛洛安眼前迅速掠過一片霾色。

    他直勾勾盯著我的唇,眸光微閃,眼神複雜,「你嘴唇那道傷口是怎麼回事?同林子瑄有關?」

    我茫然昂首,不懂他話中何意。

    他見我不回答,暗如深淵的眼神掃了眼地上的食盒,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眸光一凜,吐出的每個字皆冷若冰霜,

    「你們方才幹了什麼,食盒好端端地怎麼會摔在地上?難道——」

    他倏地停住。

    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林子瑄方才也這樣抱過你?」

    我驚呆了。

    這這這......這是人能想出來的腦回路嗎?

    恰在這時,那緊閉著林府大門發出吱呀一聲沉悶聲響,緩緩開了條縫隙。

    林子瑄從裡面走了出來。

    見到我和薛洛安曖昧的姿勢,他眉梢微挑,沒說什麼,目不斜視地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發現他似乎換了一身衣服。

    卻忽聞耳畔傳來一陣又一陣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我心裡一顫,轉眸對上薛洛安微紅的眼眸。

    「你告訴我——」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唇齒間擠出一句話,

    「為何林子瑄的唇上也有一道傷口?」

    5

    我微微仰頭,看著他那凜冽的臉部輪廓,怒氣騰騰的眼眸,有那麼一瞬,我幾乎以為他也是喜歡我的。

    呼吸陡然變得急促,不帶腦子地從嘴裡吐出一句,「那肯定是被人用嘴咬的啊。」

    話音一落,薛洛安寬肩僵硬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被、人、用、嘴、咬、的?」

    他眼神晦暗地盯著我看了半晌,周遭的空氣似乎驟然降下來幾度。

    冷意冽冽道,「謝今昭,我是不是應當誇你一句,牙尖嘴利?嗯?」

    看著薛洛安難看的臉色,我頓時反應過來方才自己說了什麼,懊惱地攥緊了手指。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他肯定誤會了。

    剛要開口解釋,薛洛安目光微暗,箍著我腰側的手忽然用力一帶,使得我整個人與他之間貼得緊密,毫無縫隙。

    我短促地「啊」了一聲,只覺得他緊貼著我微微起伏的胸膛,彷彿灼燒般散發著熱氣,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的身體,如一股酥麻的電流充盈全身。

    「你......」

    我與他目光相撞,習慣性地咬住還在滲出血滴的下唇,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只喉間似乎有些乾澀。

    那句「放開我」,不知為何終究還是嚥了下去。

    薛洛安離我極近,眼睛直直盯著我,嘴唇動了動,吐出兩個字,「咬我。」

    周遭安靜了幾許。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確定地歪了歪頭,「你說什麼?」

    他喉結滾動,削薄的唇瓣輕扯,理直氣壯地重複了一遍,「我叫你,咬我。」

    我怔住,呼吸幾乎都要停了。

    他在說什麼?

    他孃的有生之年就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你瘋——」

    「你可以咬他,為何不願意咬我?」薛洛安倏地抬手扣住我的側臉,打斷了我要說出的話。他憤憤出聲,嗓音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失落。

    我緩緩垂眸。

    一種莫名憤怒的情緒從胸腔裡湧了出來,夾雜著諸多複雜情緒漫過心尖。

    他總是這樣。

    分明不喜歡我,還每每作出一副對我並非無動於衷的姿態,讓我越陷越深。

    指尖無意識地攥著衣角,千種思緒翻湧,忽然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了出來。

    難道......是因為謝明玥成了貴妃,他知道自己再無機會,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接受我的心意?

    抑或是,他想利用我來報復謝明玥?

    我心裡一站,抬眼仰望著他漆黑的眼眸,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肆意地拉扯。

    而薛洛安完全沒察覺到我內心的翻雲倒海,視線依舊緊緊鎖住我,嘴裡單調地重複著兩個字,「咬我。」

    我心裡頓時堵得不行,鈍痛肆意蔓延。

    憑什麼啊。

    他憑什麼認為,我謝今昭如今喜歡他,就一輩子非他不可?

    他是不是把一切想得太過理所當然了?

    是的,對於我暗戀他這事,薛洛安心裡門清得很,因為謝明玥剛入宮那會兒,我曾經向他表白過。

    用畫像表白過。

    我身為京城第一美人,琴棋不通,也不喜歡讀那些枯燥的四書五經,最喜歡的便是作畫。

    雖然爹孃在看過我為他倆畫的畫像後均是面露難色,隱晦地勸我放棄,但我對自己的畫技有信心,只道是眾人皆醉我獨醒。

    我花了大半月的功夫畫了一張薛洛安的畫像,上方還題了首情詩,摺疊好之後裝進信封,叫我身邊最信任的丫鬟白枳送去薛府,並且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交到他手上。

    讓我失望的是,這封信宛若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我不是沒問過白枳,她當即立指起誓道,「奴婢是親眼看見薛公子打開信封的。」

    而後想起什麼偷偷瞅我一眼,小心翼翼補一句,「他當時的神情,不太妙。」

    我心裡一沉,沒想到他這般厭惡我,連我的表白信也不給好臉色。

    之後謝明玥榮獲聖寵,被封為貴妃的消息傳來,薛洛安將自己關在府中不許任何人靠近,出來後整個人變了似的,時不時用那種複雜哀怨的眼神看著我,一開口便是冷嘲熱諷。

    我那時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來,應當是謝明玥傷害了他,他就將所有的憤怒發洩在我身上。

    這個猜測讓我胸口沉悶到難以形容,總覺得自己成了謝明玥的替罪羊,哦,還有替代品。

    我瞪他一眼,怒意從胸腔裡湧上來,那一刻,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了他,然後轉身就想走。

    他這般無恥,如今還想讓我將一切都沒發生過,跟他在一起?

    做他孃的春秋大夢去吧!

    薛洛安卻眼疾手快攥住我的手,一個巧妙的用勁兒,我整個人又重新跌回他的懷裡。

    「想走?你要去找誰?」他一隻手禁錮著我的腰,另一隻手扣著我的側臉,我被迫仰起頭看他。

    「林子瑄?」

    他的眼神凌厲陰鷙,眸光凝聚成一簇簇燃燒的火苗,「方才咬他一次還不夠?」

    「用你管!」我用力推他,捶打他,可惜他依舊紋絲不動,將我扣得緊緊的。

    他將我的掙扎和不情願盡收眼底,眼中清晰覆蓋著無法遏止的怒火,一字一句啞聲道,

    「謝今昭,林子瑄是不會喜歡你這種草包的,我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心裡猛地一滯,我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說完也愣住,眼中閃過一絲悔意,動了動唇,「我——」

    所有理智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漫天的怒意和委屈鋪天蓋地席捲全身。

    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是!我就是喜歡林子瑄,我就要去找他!我就要去追求林子瑄!不追到他我就不姓謝!」

    話音剛落,他周身氣勢一沉,眼底的怒火毫不掩飾地噴湧而出,俯身便牢牢地封住我的唇。

    這一吻兇殘又熾熱,我偏過頭劇烈地喘息著,卻又被他用一隻手強勢扳過臉再度吻住。

    我如他所願地惡狠狠咬了上去,他忍著痛不肯放開,直到兩人嘴角都溢出一絲鮮血,他也絲毫不為所動。

    一瞬間酸澀感悄無聲息地侵襲眼眶,委屈和難過在心底一點點蔓延,水霧讓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心臟鈍痛得厲害。

    我忍不住了,快要哭了。

    拼命地啃咬,吮吸,輾轉,不多時,我和他都嚐到了一絲苦澀的滋味。

    但......那不是我的眼淚。

    方才一股莫名的自尊心作祟,我將眼淚硬生生憋了回去。

    等等!

    誒????

    那——

    我還未反應過來,薛洛安忽然鬆開我的唇,像是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放開對我的禁錮,飛快地轉過身。

    從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耳後青筋暴起,以及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一道清晰可見的淚痕。

    他身子微微顫抖,輕微的抽噎聲穿透層層空氣鑽進了我的耳中。

    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對於眼前這一幕完全不知所措。

    在我印象中,薛洛安自小便比同齡人成熟,性子沉穩,進退有度。

    當我還在和謝明玥爭嘴鬥氣,因為小事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已經因為學識出眾被選中做太子的伴讀,為將來的仕途打好了基礎。

    連他娘都說,即使自小被他爹逼著練功,摔斷了腿折了骨,也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

    這樣性子的薛洛安.....

    哭了?

    我呆呆地望著他,下意識抬手想要觸碰他,卻不知為何在咫尺的距離停了下來,手指停滯在半空,「薛洛安,你——」

    倏地,他悶悶的聲音緩緩傳來,像從喉骨深處溢出。

    「一年前那個馬伕就算了,如今又來一個林子瑄,謝今昭,你可真行啊。」

    我:???

    馬伕是個什麼鬼?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薛洛安宛如自嘲般吐出這句話,幽幽道,「這是你寫給那個馬伕的詩吧。」

    我:???

    不是啊!這是我當時寫給他的表白信啊!

    「你拒絕我便算了,還叫白枳拿著那個馬伕的畫像送到我手裡,可有半分考慮過我的感受?我是人,心也會痛啊。」他說到最後,帶了一絲哭腔。

    我:???

    我哪裡拒絕他了?

    等等,他該不會以為我畫的是那個馬伕吧?

    「我到底哪點比不上他們,你為何這般瞧不上我!」隨著悶悶的抽泣聲,他的肩膀無法抑制地抖動,聲音透著嘶啞,彷彿是一頭受傷的野獸。

    我:???

    不是我瞧不上他,分明是他瞧不上我啊!

    我心底萬千思緒如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一個思緒來。

    這時,薛洛安慢慢轉過身子,眼眸通紅地望著我,痛楚,不甘,無奈一一凝結,嗓音夾雜著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