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三十九章 桃葉見到桃花

    李槐低頭看了眼那本書的封面,寫書之人,姓呂名喦。

    嫩道人神采奕奕,雙目如有神光激盪不已,抬頭問道:“公子,這本書是誰寫的?”

    李槐笑道:“呂喦,好像是一位道士。”

    嫩道人疑惑道:“哪個字,言語之言?還是岩石之巖?”

    李槐說道:“下山上品的那個喦字。”

    嫩道人站起身,抖了抖袖子,面朝李槐和桌案,作揖而拜了三拜,拜李槐,拜書籍,拜呂喦。

    臨近的宅子,陳靈均蹲在臺階上,看著郭竹酒在那兒呼呼喝喝的走樁練拳。

    黃粱派這邊,山上沒有吃年夜飯的習俗,陳靈均與嫩道人一合計,客隨主便,就算了,否則顯得太只會讓黃粱派覺得為難。

    陳靈均問道:“郭竹酒,你是劍修啊,咋個每天在這邊走樁練拳?”

    郭竹酒一個高高跳起,迴旋掃腿,身形落定後,說道:“勤能補拙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我是問你這個事嗎?

    郭竹酒突然說道:“那個叫黃聰的,真是一個當皇帝的人?”

    那個黃聰,是郭竹酒來到浩然天下後,見著的第一個皇帝。

    陳靈均站起身,雙手叉腰,趾高氣昂道:“你說我那黃聰兄弟啊,那必須是一國皇帝啊,也沒點架子對吧,就是酒量差了點,其餘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說到這裡,陳靈均苦兮兮道:“我已經把話放出去了,郭竹酒,回頭在老爺那邊,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郭竹酒嗯了一聲,“必須的。”

    陳靈均反而愣住了,“啊?你真願意幫忙啊?”

    郭竹酒疑惑道:“我見著了師父,有一大籮筐的話要說,幫你說幾句好話而已,就是大籮筐裡邊裝個小簸箕,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

    陳靈均點頭飛快如小雞啄米,心裡暖洋洋的,差點當場熱淚盈眶。

    真是十個不講江湖道義的魏山君,都不如一個俠義心腸的郭竹酒!

    郭竹酒突然停下走樁,“找李槐去。”

    陳靈均站起身,隨口問道:“去幹嘛?”

    郭竹酒歷來想一出就是一出,腳尖一點,就躍上了牆頭,說道:“找李槐,讓他施展本命神通啊,大師姐說過,十分靈驗,屢試不爽!”

    陳靈均聽得一陣頭大,曉得了郭竹酒在說什麼,是說那李槐次次在地上鬼畫符,寫下陳平安的名字,就真能見著自家老爺,陳靈均抬頭望向那個已經站在牆頭上的傢伙,說道:“李槐胡說八道,裴錢以訛傳訛,你也真信啊?”

    郭竹酒身形如飛鳥遠去,撂下一句,“相信了,會掉錢啊。”

    陳靈均琢磨一番,好像也對?

    立即扯開嗓門喊一句,“等我一起!”

    只是郭竹酒這個不走大門喜歡翻牆的習慣,真是教人一言難盡。

    下次見著了她的師父,自己的老爺,自己一定要偷偷諫言幾句。

    山門這邊以一隻符籙紙鳶傳信婁山祖師堂,紙鳶振翅,在空中劃出一道金黃流螢,直奔祖山。

    既是傳信,更是報喜。

    兩位暫任門房的年輕修士,一男一女,都是洞府境,不過都是黃粱派的未來希望所在,藉此機會,在山腳這邊算是一種小小的紅塵歷練。至於那位行事更為老道的真正看門人,前不久領著一撥觀禮客人上山去了,尚未下山。

    那兩人滿臉漲紅,瞪大眼睛,少看一眼就要虧錢的架勢,使勁瞧著那一襲青衫。

    這要是在山外偶遇眼前青衫客,真不敢認。

    陳平安只得與他們微笑點頭致意,男子咧嘴,女子抿嘴,約莫是沒想好如何開口才算得體,就依舊沒有言語。

    神誥宗,作為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對一洲修士來說,當然是如雷貫耳的存在。

    只是那個“秋毫觀”,還真從未聽說過。

    而桐葉洲的雲窟福地,也是鼎鼎有名的,是玉圭宗那位德高望重的姜老宗主一塊私人地盤嘛。

    這位倪仙師能夠擔任雲窟福地的客卿,又與陳隱官聯袂而來,肯定是一位道法極高的奇人異士了。

    唯獨那個叫青同的女修,她自稱來自桐葉洲仙都山,就全無頭緒了。

    “運去金如鐵,時來鐵似金。這黃粱派遇到了好時節,又算打鐵自身硬,至少三五百年內,高枕確實可以高枕無憂了。”

    陸沉雙手籠袖,仰頭望向婁山祖師堂那邊,以心聲笑嘻嘻道:“聽說黃粱派的當代掌門高枕,還是一位劍仙?高掌門的這個名字取得好,真好。等到貧道回了青冥天下,哪天相中了個修道胚子,打算收為嫡傳,定要為他賜下一個道號,就叫‘無憂’。還要告訴他,或者是她,將來若是修道有成,能夠遠遊浩然天下,必須要來黃粱派這邊做客,與那個名為高枕的劍仙道謝幾句。”

    陳平安斜了一眼陸沉。

    陸沉有樣學樣,斜視青同。

    青同倍感無力,我是比不了你們兩位,可我又不是個傻子。

    青同當然也聽出了陸沉的言下之意。

    陸沉回到青冥天下後碰運氣、看眼緣,未來新收的嫡傳弟子,這個未來會有個“無憂”道號的練氣士,即便修道路上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可是此人想要跨越天下遠遊,那麼至少得是飛昇境大修士,然後來到此山,親眼見到高枕,親口與之道謝,這就意味著,黃粱派的高枕必須等得到這一天。

    而一位修士,想要成為飛昇境,至少耗費光陰上千年,甚至是兩三千年,再正常不過了,就算此人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根骨好,當師父的陸沉,也願意親傳道法、再將機緣和天材地寶一股腦兒往他身上堆,一千年,怎麼都該是一千年以後的事情了。

    就說那位純陽道人,不也說了一句“得道年來八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呂喦所謂的“得道”,是指自己結丹,而那不曾祭出飛劍的八百載寒暑,則是說證道飛昇之前的修行歲月。

    此外如劍氣長城寧姚,蠻荒天下斐然之流,終究是一座天下獨一份的孤例。

    由此可得,劍修高枕的修道歲月,不會短了。

    想必這位結丹一事都算極為坎坷的黃粱派當代掌門,以後會別有一番造化。

    陸沉笑道:“董三更他們幾個呢,被你忘掉啦?還有近在眼前的隱官大人,你都敢視而不見?”

    青同惴惴不安,陸掌教是不是在暗示自己,除了這位近在眼前的陳隱官,還有個遠在天邊的鄭先生?

    陸沉直翻白眼,“青同道友,你會不會聰明過頭了。”

    陳平安提醒道:“稍後到了山上,你別鬧么蛾子。”

    陸沉笑呵呵道:“貧道但凡出門,一貫與人為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問道:“你說高枕會不會興師動眾,喊了全部祖師堂成員,鬧哄哄一起湧到來山腳這邊接駕?”

    倪元簪笑道:“黃粱派怎麼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仙府,又不是那市井坊間,好似縣太爺進了鄉野村落,必須敲鑼打鼓才顯得禮數隆重。”

    陸沉突然咦了一聲,揉了揉下巴,“這都行?果然是道無高下之分、法無遠近之別啊。”

    除了玉璞境的倪元簪,依舊渾然不覺,其餘陳平安和青同,也都察覺到了山中生出一份玄之又玄的道法漣漪。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桃亭找到了一條道路?”

    陸沉點點頭,“不過離著‘言下大悟’這種境界,還差點意思,這位桃亭道友,目前只能說是找到了一種可能,再不用心生絕望,混吃等死。”

    青同輕聲說道:“陳平安,先前既然是純陽道人親自開口,讓你去找那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方才我們都路過了,為何不去看一眼?”

    陸沉忍俊不禁,“青同道友只管放心,貧道不會與隱官大人去搶這樁機緣的。”

    呦呵,女大不中留哩,這麼快就胳膊肘拐向隱官大人啦?也對,都是仙都山的客卿了。

    陳平安說道:“已經在看了。”

    ————

    婁山之上,一處極為雅靜的小院涼亭內,掌門高枕正在與一位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下棋。

    與高枕對弈之人,正是夢粱國皇帝黃聰,身後站著一位水運濃郁的宮裝女子,與一個道氣深厚的魁梧老者。

    一國之君,在大年三十這天,卻不在京城宮中待著,好像還是黃粱國曆史上頭一遭。要知道一位君主,在這個時節,總是最忙碌的。用黃聰自己的話說,就是躲清閒來了。不過這位年輕皇帝確實一心向道,親近道門,反觀如今作為夢粱國頂樑柱的雲霞山,由於修行路數更近佛法,所以即便是更換山主這種大事,皇帝陛下也沒有打算親自過去道賀,只是準備讓禮部尚書上山觀禮。

    黃聰看著棋盤上的局面,捻起一枚棋子,視線遊曳敘舊,始終舉棋不定,自嘲道:“看來宮中的那些棋待詔,與你們山上精於弈棋的神仙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高枕微笑道:“他們也可能是故意輸給陛下的。”

    顯然在皇帝陛下這邊,高枕沒什麼君臣忌諱,更不會說那什麼“我是一國山上弈棋第一人,陛下是一國山下弈棋無敵手”的客套言語。

    黃聰笑著點頭,“有可能。”

    當然不是高枕作為一位金丹境的劍修地仙,便自視甚高,覺得足可傲視王侯了。

    可能在幾十年前,寶瓶洲除了大驪王朝之外,大多如此做派,等到大驪宋氏一國即一洲,尤其是立碑群山之巔,這種局面,其實已經為之改觀,畢竟如今的黃粱派,就在這祖山婁山之上,祖師堂門外不遠處,就還立著這麼一塊碑呢。即便寶瓶洲大瀆以南,都已復國,並且不再是大驪宋氏的藩屬,但是這塊碑,沒有任何一座仙府門派,膽敢撤掉。

    曾經有個小道消息,說之前有那麼幾個山上門派,覺得此碑礙眼,便與山下朝廷商議好了,既然都恢復國祚了,大驪再不是宗主國,搬走便是。

    結果等到一封山水邸報,從中土神洲傳到寶瓶洲後,就徹底消停了,紛紛通過自家邸報昭告一洲,不同的措辭,一樣的意思。

    絕無此事,誰敢肆意汙衊,定要追究到底!

    沒法子,大驪王朝沒了一頭繡虎,寶瓶洲又來了一個隱官。

    而且這兩位,剛好是同出一脈的師兄弟。

    黃聰終於落下棋子,高枕掃了一眼,笑道:“陛下輸了。”

    黃聰點點頭,欲言又止,只是話到嘴邊,便重新咽回肚子,重新捻起別樣話頭,笑著打趣道:“高掌門,如今你們黃粱派終於可以闊氣一回了,光是我,還有納蘭水神,梅山君,我們三份賀禮,怎麼都算是一筆不小的進賬吧,更不談雲霞山那份,便是我都要羨慕,很是羨慕!”

    那位姓納蘭的女子水神,笑臉嫣然道:“我在登山之前,就勸過陛下,不如將我與梅山君備好的賀禮,一起歸入皇家財庫得了,反正高掌門也不會計較什麼。”

    這位水神娘娘,一身碧紈,綵線纏臂,小符斜掛綠雲鬟,只看裝束,就知道是蘇子的仰慕者了。

    高枕朗聲笑道:“這次確實沒少掙,最重要的,還是終於能夠讓雲霞山道賀回禮,太不容易了!”

    闊人過生髮財,越過越富。窮人過生花錢,越過越窮。

    不請客麼,面子不好看,請客麼,打腫臉充胖子,客人吃幹抹淨走了,自己回頭悄悄餓肚子。

    山上同理。

    早年跟那雲霞山當山上幾步路遠的近鄰,有苦自知,一筆筆份子錢,花錢如流水,關鍵還是那種註定有去無回的紅包。

    只說那綠檜峰蔡金簡,結金丹,開峰儀式,再成為元嬰,黃粱派這邊就送出去幾份賀禮了?出手總不能太過寒磣吧?

    此外雲霞山修道天才一個又一個的,山上道侶成親,某某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一位中五境神仙,一些個與黃粱派相熟的雲霞山祖師堂老仙師,新收了嫡傳弟子……反觀自家黃粱派,也就是這幾十年光景好轉了,在那之前,真是啞巴吃黃連的慘淡歲月。

    這次舉辦開峰典禮,黃粱派最初的打算,當然是需要大辦一場的,所以只求個……保本。

    只因為那個意外之喜,何止是保本,簡直就是賺了個盆滿缽盈。

    黃粱派對於能否請得動落魄山修士,早先是心裡半點沒底的,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寄出了一封措辭恭謹的邀請帖。

    雖說那位年輕隱官未能親自趕來道賀,但是作為大管家的朱斂,以霽色峰祖師堂的名義,親筆書信一份,解釋了自家山主為何不能參加慶典的緣由。

    如果是陳山主不願意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費事,直接將黃粱派的邀請函晾在一邊就是了。

    而且按照師伯的說法,年紀不大的陳山主,待人真誠,處世厚道,說一不二,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跟咱們拿捏架子,婁山祖師堂那邊誰都別多想,多想就是眼窩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最終落魄山那邊,還是來了兩位登山道賀的貴客,元嬰修士,陳靈均。金丹地仙,郭竹酒。

    聽說前者是最早走入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都不用喊什麼山主的,直接喊一聲老爺。

    後者則是陳山主如今的小弟子,那麼暫時可算是半個關門弟子了。既然她是年輕隱官的嫡傳,萬一再是一位劍修?

    黃粱派都沒敢將此事宣揚出去,就怕做事情沒分寸,會讓落魄山那邊覺得誤會自家是想要,那可就要好事變壞事了。

    但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一聽說落魄山那邊有兩位身份不低的修士,已經下榻婁山府邸,一傳十十傳百的,就鬧了個路人皆知,結果主動要求觀禮的客人,一些個原本請都請不動的,都來了,觀禮人數,至少翻了一番。

    就連雲霞山那邊,都來了一位掌律祖師和兩位老峰主。

    夢粱國的皇帝陛下,更是親自登山。一國五嶽中的梅山君,與身為水神第一尊江水神娘娘,都來了,得護駕不是?

    黃粱派管著迎來送往一事的老修士,每天一邊嘴上埋怨不休,一邊滿眼笑意遮掩不住。

    多少年了,黃粱派從未如此風光過!

    黃

    聰起身前,再次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