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三十三章 好似拖拽虛舟

    寧姚跟客棧掌櫃要了幾份下酒菜,順便多要了一間屋子,掌櫃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默不作聲。

    瞅我做什麼,天地良心,咱倆又沒串通什麼。何況我能說什麼,客棧我開的啊?

    關門弟子斜眼自家先生,先生斜眼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羈旅異鄉,略顯寂寥。

    在屋子那邊坐下,陳平安幫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就只給自己倒了一碗。

    在自己人生最為困頓處,是書簡湖少年曾掖,女鬼蘇心齋他們幾個,陪著陳平安走過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覺得氣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然後率先開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學:“《解蔽》篇有一語。平安?”

    陳平安剛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解蔽》,答案其實很好猜,連忙放下酒碗,說道:“先生曾言,酒亂其神也。”

    老秀才笑問道:“那你曉不得,為何先生當年會如此勸誡世人?”

    陳平安說道:“我猜是先生當年窮,喝不起酒的,就酸那些買酒掏錢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麼是得意學生?這就是!”

    哪像左右,當年傻了吧唧喜歡拿這話堵自己,就不許先生自己打自己臉啊?先生在書上寫了那麼多的聖賢道理,幾大籮筐都裝不下,真能個個做到啊。

    最貼心最小棉襖的,果然還是關門弟子。

    老秀才豪飲一碗酒,酒碗剛落,陳平安就已經添滿,老秀才撫須感慨道:“那會兒饞啊,最難受的,還是晚上挑燈翻書,聽到些個酒鬼在巷子裡吐,先生恨不得把他們的嘴巴縫上,糟踐酒水浪費錢!當年先生我就立下個大志向,平安?”

    陳平安說道:“若是來年當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聖人,就要訂立一條規矩,喝酒不許吐。”

    老秀才點點頭,“是了,是了。”

    寧姚改變主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陳平安大致說了書簡湖與蘇心齋有關的事情,期間也說了那位將苦難日子過得很從容的鄉野老嫗。

    老秀才雙指捻碎一顆鹹乾花生殼,放入嘴中,點頭道:“世間豪傑唯一學問,無非從容二字。小人顛倒世道,反手撥正,是從容。我若有心無力,於事無補,能夠獨善其身,還是從容。”

    其實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棧,少女,大立件花瓶,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書簡湖,讓陳平安鬼打牆了多年,整個人消瘦得皮包骨頭,但是隻要熬過去了,好像除了難受,也就只剩下難受了。

    崔瀺也從不多給什麼,尤其不給陳平安半點落在實處的裨益,桐葉洲最後那幅山水畫卷也好,今夜的客棧少女也罷,崔瀺就像只給師弟陳平安的心路上,在遠方擱放了一粒燈火,你自己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選擇躲避繞路了,那就一輩子就此錯過。崔瀺的所作所為,好像在為陳平安講述一個很殘酷的道理,絕望,是你自找的,那麼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寧姚問道:“既然跟她在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來怎麼打算?”

    在寧姚看來,蘇心齋這一世,少女勉強能算有些修行資質,自然是可以帶去落魄山修行的,別忘了陳平安最擅長的事情,其實不是算賬,甚至不是修行,而是為他人護道。

    但是寧姚並不覺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陳平安說道:“回頭我得先跟她多聊幾句。”

    其實來時路上,陳平安就一直在考慮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來說,唯有修行,那位還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棧少女,才有機會開竅,重新記起前世事,此生重續宿緣,了卻前身夙願。

    就像很多凡俗夫子,在人生路上,總能見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會多想什麼,只是看過幾眼,也就擦身而過了。

    可是記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蘇心齋最後所想,今生少女當下所要嗎?

    老秀才笑道:“對小姑娘怎麼好就怎麼來。至於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實不用著急,很多時候咱們不得不承認,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綢繆的,還真就只能事情來了,再去解決,才能解決。平安,你尤其別忘了一件事,對少女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書簡湖和黃籬山的蘇心齋。”

    不上山,比如在這大驪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穩過一輩子,就是年月短些,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柴米油鹽,何嘗不算好事。小姑娘哪天自己願意上山,再來修行不遲。落魄山,還是有點家底的,不缺傳道人,不缺神仙錢。

    陳平安點頭道:“必須先明白這個道理,才能做好後邊的事。”

    從頭到尾,陳平安都顯得很平靜,但是在短短几句話的功夫裡,卻已經喝了好幾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裡翻船,然後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稱無敵我沒醉。

    陳平安說道:“先生怎麼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論道了?”

    老秀才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攢了一肚子小牢騷,學問嘛,在那邊讀書多年,也是小有精進的,真要說緣由,就是嘴癢了,跟兜裡沒錢偏饞酒差不多。”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這次論道,弟子雖然遺憾沒有親眼見親耳聽,但是隻憑那份席捲半座浩然的天地異象,就知道先生那位對手的學問,可謂與天高。先生,這不得走一個?”

    老秀才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提起酒碗,輕輕磕碰,使勁點頭道:“老夫子學問確實極高,他又是世間最為大道親水的天地聖人,都沒什麼之一,厲害得很。”

    老秀才和陳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陳平安笑著翻轉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這才翻轉空酒碗,說滿上,繼續滿上。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這麼個喝法,最後可別真喝醉了啊。明兒日上三竿才起,又來怨先生,左右君倩又不在身邊,當先生的,

    陳平安又倒了酒,乾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感慨道:“先生這是獨獨以人和,去戰天時地利啊。”

    老秀才唏噓不已,“吃虧啊,難啊。”

    寧姚發現這倆先生弟子,一個不說輸贏,一個也不問結果,就只是在這邊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學問越高,先生一樣贏了,自然是學問更高。

    老秀才轉頭笑道:“寧丫頭,這次馭劍遠遊,天下皆知。以後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聲招呼,什麼劍意、劍術兩最高,都趕緊讓出各自的頭銜。”

    寧姚說道:“以後不常來浩然,文廟那邊不用擔心。”

    如果不是文聖老先生,她都懶得如此解釋什麼。

    老秀才笑著搖頭,“擔心這個做什麼,文廟這點氣度還是有的,如今又是禮聖親自管事,風氣與以往那是大不一樣了。寧丫頭你要是不常來,我才擔心。我真正憂慮的,還是你從今往後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師,誰會去別家串門?

    作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寧姚以後的處境,當然要比陳清都枯守城頭萬年好很多,但是終究有那異曲同工之……苦。

    寧姚說道:“一座天下,來去自由,足夠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搖搖頭,“這話說早了。”

    寧姚有些無奈,只是文聖老爺這麼說,她聽著就是了。

    她記起一事,就與陳平安說了。老車伕先前與她承諾,陳平安可以問他三個不用違背誓言的問題。

    陳平安笑著點頭。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發,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過來,改是不會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們一顆顆爛透,爛沒了。”

    至於老秀才是在罵誰,可能是某些官場上屁事不幹、唯獨下絆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興許是正陽山的某些老劍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傢伙,老秀才也沒指名道姓,誰知道呢。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幾乎同時察覺到一股異樣氣機。

    不在大驪京城,而是遠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條陽人迴避的陰冥道路。

    老秀才是憑藉聖人與天地的那份天人感應,寧姚是靠飛昇境修為,陳平安則是憑藉那份大道壓勝的道心漣漪。

    陳平安起身道:“我去外邊看看。”

    寧姚就要跟著陳平安一起離開客棧。

    老秀才笑道:“寧丫頭,你不用跟著,開路一事,大驪朝廷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劍意太盛,幫不上忙的。沒事,剛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項,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不算假公濟私,與你聊聊。”

    純粹劍修,戰場之外,殺力無窮盡,殺人本事第一,活人則未必。

    寧姚就重新落座,陳平安縮地山河,一襲青衫身形縹緲散又聚,一步來到京城牆頭附近,舉目遠眺,只見數百里之外,陰氣沖天,匯聚成一條蜿蜒長河。

    在那條專門揀選人跡罕至荒郊野嶺的山水道路之上,陰氣煞氣太重,因為活人寥寥,陽氣稀薄,尋常練氣士,哪怕地仙之流,擅長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氣術細看,就可以發現道路之上的樹木,哪怕沒有絲毫踩踏,事實上與亡靈並無半點接觸,可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顯露幾分不同尋常的死氣,如人臉色鐵青。

    京城外城頭的一撥大驪練氣士,負責護衛這一段城頭,其中一位老供奉與那個突兀現身的青衫劍客,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塊刑部無事牌,懸在腰間,既然是自家人,老供奉勘驗過無事牌的真假之後,就只是抱拳,不再過問。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老先生,這次人數好像格外多?看樣子約莫得有三萬?”

    老供奉點點頭,“因為是倒數

    第二撥了,所以數量會比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