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二十章 兵解正陽山

    劉羨陽停下腳步,轉身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負責第三場問劍的正陽山劍修。

    看那劍光痕跡,女子來自眷侶峰當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裝束,面容冷峻,氣勢沉穩,一看就不是什麼省油燈。

    她之前明顯一直在小孤山那邊仔細觀戰,尤其是第二場,庾檁輸得太過古怪,似乎一旦近身劉羨陽,就會落入某種陣法禁制,所以她沒有直接御劍落在一線峰山門附近,而是在祖山與滿月峰之間停下,御劍懸空,她與那個本命飛劍極其神異的劉羨陽,只是遙遙對峙。

    反正劍修之間的問劍,距離一事,從來不是真正的問題。

    天風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腳下長劍拖拽出一條雪白流螢,身後山峰滿是青翠顏色,就像從一幅青綠山水畫中御劍而出的女仙。

    劉羨陽看著那位長得不好看、御劍姿態卻極出塵的女子,覺得受益匪淺,下次問劍誰家的祖師堂,絕不能再聽陳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門口,徒步登山,得學這位前輩,腳踩長劍,化虹而至,然後一個驟然懸停,尤其精髓的,是現身處,得挑選個風景絕佳的形勝之地,變成一位所有觀戰旁人眼中的畫中人。

    黑衣女子雙手掐劍訣,指尖浮現一輪淡金色弧月,這位隱居小孤山數百年之久的劍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來自正陽山滿月峰,此刻與問劍之人自報身份,算是致禮。

    劉羨陽立即還禮,單手掐劍訣,不過沒有報上龍泉劍宗嫡傳的名號,只是單純介紹自己的籍貫和名字,“舊驪珠洞天,槐黃縣劉羨陽。”

    她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劉羨陽微笑道:“勝負生死都隨便。早就想要領教一下你們正陽山條條登頂劍道,是怎麼個高了。”

    她說道:“今天就讓你如願。”

    一線峰和滿月峰的山間,有一抹淺淡白雲飄過,但是主動繞過那個身姿婀娜的御劍身形。

    顯而易見,她早已祭出了一道護身術法,防止被劉羨陽的不知名飛劍偷襲。

    祖山隨之開啟護山大陣,整座一線峰,除去劍頂,四處雲霧升騰,臺階上如溪水流淌無聲,流水極為清澈,劉羨陽低頭看去,整條臺階就像鋪了一層仙師織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綽綽。此陣並不針對劉羨陽,只是庇護一線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場山巔劍仙之間的兇狠問劍,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風景。

    不知名的女子劍修,身形驀然消散,與此同時,一線峰高處,憑空出現了一把金色長劍,是那正陽山某處除名舊峰的鎮山之寶,

    隨後劍身扭曲出數道弧線,電光交織,就像一條雷部神將遺落人間的金色長鞭,天幕有雷聲轟鳴,剎那之間,這把不同尋常的古劍,迅猛拖曳出數百丈長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個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高大男子。

    劉羨陽單手掐劍訣,指尖出現一粒金光,雙指併攏,輕輕畫圓,一條金色光線隨之拉伸而出,在劉羨陽身邊出現一條圓線,劉羨陽再打了個響指,一條圓線變成

    一顆籠罩住劉羨陽的金色圓球,如一輪被煉化拘押的大日,變得袖珍可愛,彷彿被仙人隨手擱在臺階上,金光濃稠如水,熠熠生輝,有飛昇之象。

    劍修劉羨陽,居中站立,衣袖飄搖。

    一鞭落地,從登山神道,到山門牌坊,迅速有陣法漣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層層疊疊而起,最終被那條弧線雷光,鑿出一條深達數丈的裂縫。

    一線峰半山腰以下的山頭,從那條粗如井口的雷鞭當中,分散出猶如數百條金色雷電長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陣護持山根水運,僅是這一鞭落下,那條登山神道就算毀了,牌坊樓更要被一鞭分為兩半。

    只是這道氣勢如虹的雷電長鞭,獨獨無法砸開那個劉羨陽的金色圓陣,整個一線峰山腳處,都是無數條雷電長鞭的電光交錯,編織成網,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雲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亂轟砸人間。

    諸峰觀戰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譜牒修士,個個屏氣凝神,驚心動魄。

    一處天地靈氣微動,女子現出縹緲身姿,抬起一隻晶瑩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譽為“金枝玉葉”的筋骨經脈,纖毫畢現。

    她右手虛握狀,緩緩一抽,她微微皺眉,這位鬼修,似乎在忍著神魂震顫的劇痛,從左手心處抽出一把翠綠色狹長法刀,好似一條幽綠江河煉化而成,銘刻古篆並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盪漾搖曳。

    劉羨陽瞥了眼遠處那女子拔刀“出鞘”的異象。

    從一線峰這邊,到滿月峰山巔,毫無徵兆地傾斜拉出一條雪亮直線,劍光筆直,瞬間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劍光去勢猶然激盪無匹,直接再將滿月峰一處峭壁鑿穿,一條劍光長線去往天幕,經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開,化作一團陰風瘴氣,只是心口被劍光刺透處,拳頭大小的劍氣漩渦。

    持刀鬼魅,頭顱,軀幹,四肢,都已自行分割開來,再由她體內絲絲縷縷的劍氣,藕斷絲連,勉強維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駕馭的金色長劍,在空中長掠不停,不斷有金色雷電,依舊在瘋狂鞭打一線峰山腳的那條山路,每一次長鞭砸地,就是一陣雷鳴震動。

    偌大一座正陽山祖山,就像一處山水盆景,驀然開出一朵脈絡分明的金色花卉。

    她一刀遙遙劈出,並無璀璨刀光綻放,天地間只是出現一條細如絲線的灰色。

    劉羨陽依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雙指橫抹,輕聲道:“水落歸墟。”

    在鬼物劍修和劉羨陽之間的空中,憑空出現了一道虛無長河,那條灰線竟是一扯落入其中。

    此後刀光如洪水決堤,只是一一洶洶滾落於那座“歸墟”中,最終連那道道金色雷光,都一併收入囊中。

    好像問劍雙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別。

    先後三場問劍,從頭到尾,劉羨陽都沒有使用學自龍泉劍宗的劍術。

    問劍正陽山一事,他就沒跟那個打鐵的阮師傅打過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攔著,劉羨陽就當他答應了。

    劉羨陽瞥了眼頭頂,四方雲聚,而且呈現出不同尋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劍修的手段,劉羨陽知道這一記劍術,是那撥雲峰的成名絕學,穿雲。

    正午時分,陽光照射之下,穿透黑雲帷幕,好似有八條劍光從天而降,劍尖直指劉羨陽。

    劉羨陽心意微動,圍繞一線峰的八方之地,湧現了八條劍氣長河,沖霄而起,遠處幾條長劍密密麻麻攢簇一起的洶湧江河,劍氣森森,繞過一線峰後山,拉扯到數條戰線,好像一支支輕騎,趕赴那些金光過黑雲處的戰場。最終,半空中,浩浩蕩蕩的劍陣江河,與那女子元嬰駕馭的雲中落劍,針鋒相對,如沙場上一支支鐵騎對撞衝陣。

    畢竟是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化用幾篇那些聖賢文豪的述劍詩,劉羨陽還是會幾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雲劍陣,身形驀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開,最終凝為身形虛幻的八位持劍之人,通體由雪白光線交織而成,分別有一劍遞出,劍光變作一隻只神異白駒,它們在前奔途中,倏忽現身,倏忽消逝,行蹤不定,一起撲向一線峰劉羨陽。

    是那翩躚峰的一門壓箱底劍術,光陰似箭,白駒翩躚。

    練氣士的化形之術,一向不太入流,連旁門左道都不算,最下乘的,是那鳥雀走獸,或是仙家鸞鶴之流,若是能夠現出大如山嶽的蛟龍之相,或是某些兇悍異常的遠古異種,並且能夠擁有一兩種與之對應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躚峰這門幻化之術,就頗為不俗,能夠讓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種傳說中跳躍在光陰流水之中的靈物白駒,再攜一縷劍意用以殺敵。

    劉羨陽以劍氣凝出一把長劍,隨意揮劍數下,將數頭軌跡詭譎的白駒悉數斬碎空中,此外一頭亮如月光的白駒驀然身形下沉,躲過那道劍光,馬蹄一個輕踩地面,轉瞬之間就來到一線峰臺階後方,劉羨陽頭也不轉,就是向後一劍,沿著臺階往下狂奔的白駒崩碎如瓷,最終仍是有四頭光陰白駒撞在劉羨陽的金色劍陣之上,雪白光彩與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劍修早就在等這一刻,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整個滿月峰地界,天地靈氣被汲取一空,瞬間漆黑一片,如白晝轉瞬間就墜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線峰那邊,陣法地衣由淺綠色,轉為幽綠色澤,

    滿月峰上空,浮現出一輪皎皎圓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沉歸碧海。

    恰好人間墜月之處,便是劉羨陽所站之地。

    劉羨陽依舊沒有挪步,只是有些神色古怪。

    這一場問劍,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沒啥意思。

    明月依舊墜海,並無任何凝滯,但是一瞬間,猶有後手劍術的那個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墜雲霧中,許多或白描或彩繪的人生畫卷,一一走馬觀花。

    這種毫無道理可言的異樣,除了問劍雙方,哪怕是神誥宗祁真這樣的仙人境道門天君,一直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戰,沒有錯過任何細微細節,依舊無所察覺。

    而這位幕後供奉,此刻其實可算半個玉璞境的元嬰鬼物,她竟然自身也並不清楚,正在遊歷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畫卷。

    這就是劉羨陽那把本命飛劍的可怕之處。

    夢中出劍,隨意殺人。

    任何一個人,都逃不過酣睡,每個人的睡眠,都是一條長河。

    而劉羨陽每次入睡,就是一場溯流而上的遠遊,關鍵是他看過任何人一眼,此後就可以隨意去往那個人的那條人生長河。

    所以誰一旦與劉羨陽作同境之爭,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寧姚,斐然,綬臣,陳平安,可能只有這些劍心極其堅韌的劍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時,有那還手之力,各憑神通,稍有勝算。

    因為劉羨陽夢中問劍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劉羨陽入夢與人相見,是劉羨陽的一場順流而下,卻是他人的光陰逆流,也就是說,寧姚、斐然這些劍修,或天資堪稱無敵,或劍心極為穩固,甚至是兩者兼備,故而極有可能在第一個瞬間,就意識到不對勁,如人在夢中恍恍惚惚,卻依稀自知寤寐而夢,如果能夠在那一刻,被夢中問劍之人,劍心異常清澈通明,憑此仗劍破開一場夢境,就可以避開劉羨陽越往後越凌厲的出劍。

    這就是劉羨陽願意一直拖著不來正陽山問劍的原因,只要不曾躋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無敵。

    不然陳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攔住他?從來只有劉羨陽教陳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線峰臺階上的劉羨陽,沒有一劍劈砍,去擋下那輪明月墜海,第一次挪步退讓,施展縮地山河,去了半山腰,明月滾落在地,沿著臺階往上一路碾壓,追隨劉羨陽的身形,劉羨陽只得不再藏掖境界,驀然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裡乾坤,將那輪“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盪,絹布撕扯迸裂聲響不絕於耳,明月如滾球,四處亂撞,劉羨陽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輪明月,漸漸安穩下來,最終因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駕馭,好似無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無數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滲出袖子,好個山上仙師的壺中日月長。

    至於另外那個“劉羨陽”,就陪著那個女子鬼物,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中,兩人一同順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滿月峰女子劍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陰漫長,實則只在各自心神的剎那間,而且如果不是劉羨陽心有所動,改了主意,以她遲遲沒有察覺到夢境的處境,劉羨陽在夢中隨便遞出一劍,她就會最少被一劍消磨掉百年道行,並且還會被斬碎極多魂魄,況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撐的魂魄,又能經得起劉羨陽的夢中幾劍?

    劉羨陽嘆了口氣,停下腳步,輕輕喊出她的名字,一條光陰長河隨之停滯,那個悠遊回顧整個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驚醒”,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不是一位剛剛躋龍門境的女修,身邊也沒有那個剛剛還在一併憧憬未來的師妹,更不在什麼滿月峰。她想要運轉本命飛劍,卻發現那把與主人相依為命的“涸澤”,依舊在本命竅穴當中,可是她心神微動,不管如何牽引,卻好似被一座山嶽死死堵住了氣府大門,飛劍如何都不得出門殺敵。

    劉羨陽看了眼“天外”,笑道:“還剩下點時間,帶你見一見真正的山巔風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為這個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陽山某個將來的“柳玉”。

    下一刻,她只覺得四周景象變化,然後心絃緊繃,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只是一瞬間,一位好歹劍心依舊是元嬰境的鬼物,竟然當場道心崩潰。

    在那一望無垠的無窮大戰場上,無數金身神靈高高在天,不計其數的妖族在地,天地間廝殺不斷,屍骸遍地,如山脈綿延。

    而她與那個劉羨陽所站立之地,竟是一頭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幾千丈的大妖,一腳踩在山嶽上,探臂持刀挑起,一雙猩紅眼眸,眼神炙熱,它仰頭望天,戰意盎然。

    劉羨陽淡然問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陽山劍修的份上,我才帶你來這邊,你最後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話?”

    兩人視野所及,戰況慘烈。

    只不過劉羨陽是見怪不怪了,可是那個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劍修,卻是驚心動魄,只是眼見景色,就已經頭暈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雙金色眼眸的彩甲神靈,矗立在大地之上,攤開手掌從天外接引一條璀璨星河,握住後作為一條長鞭,高高掄起,鞭打大地,大地支離破碎,溝壑縱橫。

    有那女子模樣的巨大神靈,在她御風落地之時,高處雲海密佈,數以萬計的金色閃電瞬間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那大妖一手扯過神靈的“渺小”身軀,撕開之後,隨手丟棄一半,剩餘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卻又被一根從天而落的金色長戟,傾斜著釘穿胸膛,它竟然獰笑著一個身體前傾,自己撕開身軀,再反手攥住那杆長戟,一個重重踏地,丟還給天上一尊金身神靈,被後者接住之前,數十位位於低處的神靈被一穿而過,長戟主人的神靈接手之後,看也不看一眼懸掛堆積在長戟上的神靈屍骸,只是輕輕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蘆”……

    她顫聲道:“這就是你的本命飛劍?”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憑空掉下個玉璞境,又剛好被我劉羨陽接在手中嗎?”

    她呆滯無言,沉默許久,最後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來,“如此收場,意外之喜。”

    劉羨陽蹲下身,說道:“我終於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了。”

    昨天在那過雲樓,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邊喝酒一邊閒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東拉西扯,什麼都說。

    最後喝酒微醺,陳平安笑眯眯望向天幕,說了些心裡話。

    他說有意思的事,有意義的事,都不容易做到。

    有意思的難事,做成了,未必有什麼意義。但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

    滿月峰上的幾撥觀禮仙師,甚至都能夠清晰感到一線峰那邊大地震顫的餘韻。

    至於撥雲峰和水龍峰兩地,來自一洲各地的兩撥山神水神相聚,他們對於山根水運,感知更加敏銳,相較於一般修士,更難確定一場問劍帶來的後果,足可長久改變地貌。

    雲林姜氏偏房支脈庶出的姜韞,和老龍城苻南華,都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緣的外鄉人,加上雙方曾經在大瀆戰場上碰過面,算是半個熟人,這會兒並肩而立,一起看著前方那幅氣勢恢宏的問劍畫卷,苻南華輕聲問道:“兩人都是元嬰劍仙?”

    姜韞點點頭,“毋庸置疑。”

    可能劉羨陽還不止。

    不過姜韞的興趣,還不在那場問劍,而是正陽山的祖山大陣,類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護得住一線峰在雙方問劍期間,不至於被劍光流散、術法轟砸得滿目瘡痍,不然等到大戰落幕,之後諸峰客人登山觀禮,遍地坑窪,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處處斷壁殘垣,就好玩了。

    不曾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觀禮,還能變得這麼有趣。

    果然惹誰都別惹驪珠洞天走出的那撥“年輕一輩”。

    不談已經是大驪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有杏花巷出身的馬苦玄,然後是桃葉巷謝靈,前些年獨自一人遊歷途中,斬妖除魔,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極其果決,猶有兩位楊家藥鋪的純粹武夫,也曾在一處古戰場遺址,鬧出過一場動靜不小的山上風波,至於福祿街趙繇返鄉擔任大驪官員之後,處理起山上糾紛,更是心狠手辣。不曾想今天又多出個劉羨陽。

    苻南華那個身材臃腫的妻子,與韋諒坐在觀景亭內,姜笙問道:“劉羨陽什麼時候才能一路打到劍頂啊。”

    韋諒心聲笑道:“小生薑,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耐心等著吧。”

    那個劉羨陽,分明留力極多。

    姜笙眼睛一亮,“還有熱豆腐可吃?”

    韋諒點頭道:“說不定還會很燙嘴,甚至端個碗都覺得燙手。”

    姜笙搖頭道:“不可能吧,就算那個姓劉的,是位玉璞境劍仙好了,可他能夠走到劍頂,就已經實屬僥倖。”

    關於正陽山的底蘊,雲林姜氏那邊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被姜氏老祖最寵溺的心尖兒,再加上當年逼著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龍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著呢,她每次省親回孃家,那位事務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會專門抽出時間,親自陪著姜笙散心。

    韋諒笑道:“天下仙家只分兩種,山頭和散沙,哪怕是宗字頭的山上豪門,其實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就會瞬間變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葉洲玉圭宗,太平山,寶瓶洲風雪廟,真武山,至於後者,可就多了,不過有些藏得淺,有些藏得深。正陽山屬於後者的後者。

    “如果今天只有劉羨陽一人問劍,確實到不了那個臨界點,就像小生薑說的,止步於一線峰劍頂,至多再大鬧一場,要麼被正陽山留下,要麼被龍泉劍宗某人帶下山,算為寶瓶洲山上增添一樁茶餘飯後的談資。”

    韋諒說到這裡,看著那個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年輕劍修,“當然,劉羨陽已經很厲害了。不到五十歲的玉璞境劍仙,之前只有兩人能夠做到。”

    姜笙聞言震驚,劉羨陽是玉璞境劍仙?只是更大的驚世駭俗,還是韋諒所謂的“之前兩個”,她忍不住問道:“兩個?不是隻有風雪廟魏晉嗎?”

    韋諒笑呵呵道:“看來你們那位姜氏老祖,還是不夠心疼小生薑啊。”

    姜笙好奇道:“是誰?如今在哪裡?這樣一位年輕劍仙,怎的半點名氣都沒有?”

    韋諒賣了個關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諸峰某處山中,這個傢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滾燙豆腐,登門做客,結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個不小心,就不止是燙嘴了,可能還要燙傷肝腸。”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還奇怪呢,韋叔叔為何願意從百忙中,趕來正陽山這邊白白浪費光陰。”

    韋諒點點頭,眯眼感慨道:“不得不來,因為需要與一個年輕人,學那物盡其用的拆解之法。”

    韋諒這位“爺爺,兒子,孫子,其實都是一個人”、當了一代又一代青鸞國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氣死個人,當年那小子多淳樸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讓我捏著鼻子,與他虛心請教這門學問了。”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宗主竹皇見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門的女子鬼物後,眼中滿是憐惜和愧疚,憐惜她是女子,卻身世可憐,淪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卻還需要她離開小孤山,來與劉羨陽領劍。

    夏遠翠則神色複雜,這裡邊涉及到一樁塵封已久的宗門內幕,哪怕陶煙波和晏礎這樣位高權重的正陽山老人,都只是有些私底下的猜測,誰都不會輕易提及,只知道那位女子,有位元嬰境的女子鬼修,隱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職。

    白衣老猿見到她後,神色不悅,與幾位老劍仙以心聲道:“她的那條賤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關係到祖山的大陣,她一旦魂飛魄散,就會從根子上折損大陣樞紐,那筆神仙錢的損耗不去說,宗主何必如此糟踐一山氣數,事後誰來彌補?”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遠翠臉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這話就說得有些傷人了。”

    這位按照譜牒記載早已離世的幕後供奉,女子元嬰劍修,暗中擔任正陽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線峰祖師堂的祭祖油燈,可以為一座山頭續香火。

    她出自滿月峰,曾是夏遠翠最得意嫡傳之一,與那個被李摶景親手打殺、再將屍骨曝曬在風雷園廣場上的女子,是師姐妹。

    她們兩個都曾有機會,從有意專心練劍的師尊夏遠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職,幫忙處理庶務,甚至有望成為山主,要知道當年正陽山諸峰當中,現任宗主竹皇,雖然練劍資質極佳,卻始終不是那個資質最好的劍修。

    只是她們大道坎坷,一個身死道消,一個心懷怨懟,自己選擇走上條斷頭路,變成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因為她們,或者說整個正陽山,都遇到了那個命中相剋的風雷園劍修,李摶景。

    竹皇勸道:“夏師伯,袁供奉說話從來對事不對人的。”

    歷代添油翁,男女皆可,必須是劍修,一旦擔任這個職務,就等於是個半死之人,因為不但會從祖師堂譜牒除名,一筆勾銷,再隨便找個由頭,比如閉關失敗,兵解離世。而且每次現身遞劍,做所之事,往往極為兇險,次次都是搏命之舉。

    在夏遠翠和竹皇分別躋身玉璞境之前,她變成鬼物之後,其實她才是正陽山那個殺力最大的劍修,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對付李摶景極有可能的問劍正陽山,以免李摶景一路登山,如入無人之境。正陽山自然不敢奢望她能夠劍斬李摶景,有點類似元白與黃河的那種問劍,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時,山門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它自然清楚夏遠翠和竹皇打得什麼算盤,兩人早就嫌棄那個鬼物婆娘礙眼了,以前的正陽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著那個在世時不可匹敵的李摶景,免得被李摶景單憑一己之力就拆掉整個祖師堂,再打斷那些登山劍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黃曆上邊的汙跡,交由外人幫忙抹掉是最好,畢竟如今的正陽山,再不缺她這半個玉璞境劍仙了。

    夏遠翠是憑此功勞,準備舍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嫡傳不要,好與竹皇將來在祖師堂議事時,換取一撥劍仙胚子,至於宗主竹皇,別看先前滿臉遺憾,愧疚難當,其實整個正陽山,最想她死個乾淨徹底的,就是這個從元嬰變玉璞、從山主變宗主的竹皇。

    不過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卻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麼當宗主?夏遠翠不如此算計,如何讓滿月峰不斷壯大,在下宗祖師堂佔據最多把座椅?

    那個女子鬼物的本命飛劍

    ,名為“涸澤”,品秩極高。

    一經祭出,造就出方圓數十里的無法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