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一十八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

    朱斂在清風城偷偷摸摸揮了幾年的小鋤頭,最終撬走一座狐國。

    當朱斂帶著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時,剛好位於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間。

    清風城城主許渾,則離開飛昇臺沒多久,許渾原本與風雷園劍修黃河,一起被譽為寶瓶洲“上五境之下,殺力最大者”,如今躋身上五境,沉穩如許渾,亦是難免流露出幾分志得意滿,沒有返回清風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條大驪邊軍渡船,按照飛昇臺約定,趕赴老龍城戰場。

    然後就許渾收到了一封飛劍傳訊,渡船之上,隨即綻放出一股驚人氣勢,殺氣濃郁,如潮水瀰漫開來,籠罩住渡船。

    因為這條渡船上邊的寶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悄悄離開大驪陪都,這趟專程護送渡船南下,當許渾壓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氣勢如江河傾瀉之時,以至整條渡船震顫不已,剛好掠過雲海,渡船所過之處,白雲碎散四方,翻湧不定。

    許弱神色如常,一手繞後,以觀摩一幅古蜀劍仙圖悟出的獨創“攥劍式”,輕輕推劍出鞘寸餘,許渾那股氣息被瞬間壓制住。

    遊俠許弱對一位大驪武將出身的渡船管事搖搖頭,示意不用小題大做,清風城城主此舉,渡船可以記錄在冊,但是現在就不用跑去問責了。

    片刻之後,常年披掛一副瘊子甲的許渾現身船頭,主動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與許弱致謝。

    許弱只是笑著說無妨,小事一樁。

    許渾返回船艙住處,看上去道心已經不起漣漪。

    那位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邊軍武將,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與風雪廟這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與墨家關係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氣相投使然。

    披甲武將以心聲輕聲問道:“許先生,能讓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態,是清風城那邊出了大變故?”

    許弱點頭道:“多半是那座狐國。我們不用管這些,自有諜子盯著那邊。”

    清風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國,更是掙錢二字,像那城主許渾雖然身居高位,可其實對於風花雪月和花錢一事,反而清心寡慾得如同道德聖人。當然許渾的那個婆娘,是個能掙錢的,也是個會享福的。在大驪京城官場的風評,譭譽參半。

    許弱嘆息一聲,有些遺憾,先前在國師崔瀺那邊得知一樁天大密事,可惜自己脫不開身,未能趕來見一面那位詩仙更劍仙的白也。

    先前朱斂返回落魄山後,當晚就立即拉著魏檗、米裕和韋文龍一起商討了幾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劍仙,管錢算賬的金丹練氣士。不同的修行道路,來自不同的家鄉,卻最終在落魄山碰頭。

    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與米裕和韋文龍是初次見面,只是這場議事,卻很不把兩人當外人。

    一行人在朱斂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壺長春宮仙家酒釀,以及四隻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頭仿品,按照山下說法,屬於典型的“官仿官器”,簡而言之,就是桌上四隻流傳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壺春花嬌釀要值錢多了。那些夜遊宴不是白辦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異玩。

    朱斂說道:“今夜只是小飲,誰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勢是要乾脆收了酒水。朱斂趕緊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壺,“小飲助興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談正事。”

    韋文龍原本在仔細打量那隻酒杯,心裡邊估了幾個價,聽聞魏山君言語,立即收起心神。

    朱斂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雙指輕輕擰轉那隻精美絕倫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斂就是詢問山主到底何時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鄉。

    朱斂是做了最壞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頭蓋臉罵一頓的準備。

    不過朱斂得到了一個極好的消息,不是什麼確切消息,而是米裕說那位劉先生,也就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比較篤定此事,不敢說小師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還的希望,是有的,肯定會有一線生機,天無絕人之路,若真有,他們這些當師兄的,謀劃也好,遞劍也好,出拳也罷,或算計或以拳劍,都要為小師弟贏得那一線生機。

    朱斂說道:“先前發生在北嶽地界頭頂的三場天幕動-亂,真真切切瞧在眼裡,實在驚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過非是朱斂不敬重這位“君倩”,而是朱斂心目中,對於拳法和武學的看法,一向比較古怪。在朱斂看來,相較於崔誠的拳意,君倩雖然同樣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舊是從天而下,所以朱斂還是要更為推崇武夫崔誠。就像那晚輩丁嬰,按照公子和種秋所說,丁嬰至死,依舊有一個老天爺壓在頭頂和心頭,問拳於天,當然極好,堪稱霸氣。可是朱斂,甚至覺得老天爺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天爺了,恰如崔誠所推崇的那個拳理,武夫身前,當無敵手。

    不然丁嬰哪怕在別處藕花福地,猶有來世,到時候拳法再漲一籌,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還只是牽線傀儡。

    朱斂收起些許思緒,開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來幾年依舊未歸之時,落魄山的選擇。

    與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到底應當如何相處。

    關於此事,魏檗一言不發,披雲山無論與落魄山如何親近,都不適宜開口。除非朱斂三人議論,出現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過朱斂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斂棋藝頗高,與魏檗旗鼓相當,雖然他們兩位都略遜鄭大風些許,比那崔東山則差距不小,但是朱斂下棋從不刻意追求神仙手,這一點,就連鄭大風都溜鬚拍馬一籮筐。

    米裕則是心虛,在落魄山上,光顧著與小米粒嗑瓜子了。這會兒米大劍仙就有些露怯。

    所幸還有個韋文龍,沒有讓米裕失望。

    韋文龍和朱斂一起商議出了個結果,還是要一分為二,與大驪宋氏相處之道,與大驪王朝,應當稍有不同。

    朱斂給出了一個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受一顆雪花錢的停靠費用,牛角渡的靈氣損耗,落魄山獨力承擔。

    魏檗便說還是五五分成。朱斂就搓搓手,笑容諂媚望向魏山君,剛要說話,魏檗就斬釘截鐵說五五分成,披雲山多一成都不行。

    高風亮節魏山君,兩袖清風披雲山……喜事不斷大北嶽,小辦幾場夜遊宴,砸鍋賣鐵上山來,美酒幾杯下山去……

    朱斂想到一些個連遠在清風城都能聽說的傳聞,便覺得魏山君其實操持那麼大一份家業,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價。

    最慘的還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嶽地界避風頭的,結果就剛好碰到了山君晉青又辦夜遊宴。

    朱斂思量一番,給出一個想法,拋去落魄山所有買賣成本、雜亂開銷後的所有利潤,一切與大驪軍伍和戰場物資有關的,哪怕是從落魄山這邊輾轉入手,再到邊軍的一切物資,都舍了所有利潤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還要與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彩雀府在內,所有北俱蘆洲東南一線的結盟山頭,爭取適當壓價,在保證不虧錢的前提下,少掙錢,甚至是不掙錢。

    魏檗說道:“山上欠人情還人情,比起借神仙錢和還神仙錢,其實更麻煩,我覺得這筆賬,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牽扯商貿盟友進來。要麼……披麻宗、春露圃這些山頭自己主動開口,我們再記對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你這些年不在山頭,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還是有點餘錢的。且不說各方面的收入,只說藕花福地走了趟桐葉洲,在姜尚真手上,不虧反賺,韋文龍,你與朱斂報個賬。”

    韋文龍算了一下藕花福地的那筆賬,姜尚真實在是生財有道,韋文龍如今對這位落魄山記名供奉,十分欽佩仰慕,覺得見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斂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頭,供奉非但不收錢,還拼了命送錢的?”

    落魄山在祖師堂成員的薪水支出這一塊,實在是能夠讓很多宗字頭仙家嫉恨得捶胸頓足,因為都喜歡貼補山頭。

    朱斂隨即笑問道:“魏兄,我們落魄山怕欠人情嗎?落魄山缺少生意夥伴嗎?我看未必吧。落魄山與人做買賣,可是奔著幾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誰欠誰的人情,以後還兩說。所以壓價一事,就容我獨斷專行一次?不願壓價的,除披麻宗之外,將來如此,只能交由山主親自決定,其餘的,比如春露圃,關起門來,咱們說句自家難聽話,哪怕雙方關係,愈行愈遠又如何?”

    米裕終於點頭開口:“北俱蘆洲風氣如何,我比較清楚,再說了,咱們也沒讓春露圃幾家虧錢,不掙錢而已,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然後朱斂又說了一個建議,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

    朱斂提議將自家那條翻墨龍舟渡船,立即借調給大驪邊軍全權使用,一開始就與大驪王朝明言,甚至是簽訂黑紙白字的條約,哪怕渡船某天譭棄在某地戰場,落魄山就當沒有過這條渡船,大驪邊軍無需賠付一顆雪花錢。

    韋文龍雖然對此心疼不已,仍是說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蓮藕福地和那口鐵鎖井的合併,將福地、洞天相互牽連一事。

    雖說那口水井並不是名副其實的小洞天,畢竟它再玄妙,依舊只是昔年驪珠洞天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驪珠洞天也才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此事是由魏檗提出,韋文龍則負責補充細節和數字。

    大劍仙米裕負責旁聽。

    三場金色大雨,使得蓮藕福地靈氣充沛得山河草木茂盛異常,以至於南苑四國,人人詫異,山下百姓,只是驚訝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多,山上修士和山澤精怪之流,則是震驚“天降甘露”得過分了。

    一座剛剛躋身中等福地沒幾年的蓮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掙取的神仙錢,再加上三場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頸,好像再多丟下一顆穀雨錢,就會提升為上等福地。一旦躋身上等福地,天地間就會有種種祥瑞生髮,眾多天材地寶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緣橫空出世,到時候蓮藕福地,就會迎來一場超乎想象的巨大收益,讓落魄山出現扭虧為盈的轉折點。

    這也是為何金精銅錢,要比穀雨、小暑和小雪三種神仙錢更值錢的原因所在。

    不止是更稀有、鑄造更難,而是金精銅錢本身就可以化為至精至純的天地靈氣,同時卻又蘊藉神靈氣息。

    只是當魏檗說到邀請劍仙開闢山河、打通關隘一事,談及此事,米裕一下子神色尷尬起來,在劍氣長城給年輕劍修譏諷為“靠臉殺敵上五境”,或是什麼“玉璞劍仙第一人”,米裕都沒有如此尷尬過。

    福地洞天同存一事,需要劍仙開闢道路,同時還需要以劍氣穩住天地,所以第五座天下的開闢與穩固,中土文廟一定要請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修的劍意深淺、劍術高低,以及靈氣多寡,都是考驗。

    米裕雖然在躋身玉璞境之前,其實他在地仙修為時的仗劍殺敵,與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一個路數的狠人,甚至是前輩才對,所以才能夠讓那個殷沉獨獨對米裕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視為同道中人,米裕當年半點高興不起來。但是米裕躋身了玉璞境之後,在劍氣長城一下子就顯得泯然眾矣,甚至在上五境劍修當中墊底,米裕與那叛徒劍仙列戟,曾是難兄難弟。

    米裕不敢在這種涉及落魄山千秋大業的事情上亂說什麼,只是心中可惜當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朱斂沒在山頭。

    米裕都不行,那麼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

    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無可能,邀請墨家遊俠許弱幫忙。

    米裕喝了口一愁酒,到了落魄山後,自己好像正事還是沒能做成一件,小聲道:“若是左劍仙在就好了。”

    魏檗無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葉洲,四面皆是強敵,不可能出現的。”

    於是此事,暫時擱置。

    反正可以先行提升蓮藕福地為上等福地,福地與古井小洞天勾連,並不是什麼當務之急。

    既然急不來,那就不著急。

    朱斂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頭多跟魏山君要幾十壺,然後由衷感嘆道:“有長命道友在山上,真是我們落魄山的福氣。”

    韋文龍更是眼神發亮,使勁點頭,笑道:“確實如此,長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後,財運極好。從處處捉襟見肘,一下子闊綽盈餘得……讓我都快要不會打算盤了!”

    魏檗說道:“下次議事,可以喊上長命道友。”

    朱斂突然說道:“確定信得過她?”

    魏檗說道:“既有山主密信,長命道友生性謹慎,先走了一趟桐葉宗,與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筆趣庫

    朱斂搖頭笑道:“是我家公子擔心我們不相信長命道友,才會如此一舉多得。”

    米裕覺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孃的終於出現了,趕緊痛飲一杯酒,神采飛揚道:“必定如此,隱官大人歷來算無遺策,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那都是公認的,給隱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個不是老狐狸精,最終一個比一個口服心服,隱官大人的算計對象,何止是一顆被斬落在海上的飛昇境大妖頭顱?!”

    韋文龍低頭喝著酒,米劍仙總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斂舉杯,“陪米劍仙走兩個。一個就當是接風酒,一個就當為我公子,為米劍仙的隱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滿一杯酒,先走一個。然後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畢竟今天議事,只有他話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斂已經舉杯,立即轉頭埋怨道:“魏兄,酒呢?讓米劍仙只喝半杯酒,像話嗎?”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個老廚子,算好了的?於是桌上又多出四壺仙家酒釀。

    朱斂說道:“魏山君有臉收酒錢,我就有臉不給!”

    韋文龍突然發現這個“老廚子”一到落魄山,風氣就變得讓他倍覺熟悉了,就像當年春幡齋,只有自己和晏溟、納蘭彩煥在賬房的時候,難免氣氛沉悶,哪怕米裕在那邊也只會坐在門檻上發呆。只有當年輕隱官出現了,就會不一樣,其實隱官從沒有刻意言語什麼,只說自然而然的話,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韋文龍不想學隱官,因為學不來的。

    朱斂緩緩道:“我先與長命道友碰碰頭,閒聊幾句,再看下次議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將三幅畫卷,取出袖中,交還給朱斂。

    至於此事內幕,魏檗不會與韋文龍多說。

    誰擁有這三幅畫卷,就等於誰掌握了盧白象、魏羨和隋右邊這畫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這三幅,是朱斂遊歷清風城之前,主動交給了魏檗,讓魏山君幫著盯著畫卷異象,免得有人身死,遲遲未歸。

    陳平安願意相信朱斂,朱斂就會讓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實魏檗手上還有第四幅,相當於純粹武夫朱斂的“本命物”,同時又是“續命燈”。

    而這幅畫卷,陳平安則是遠遊前,更早就交給了魏檗,存放在披雲山的山君府,並且一開始就當著兩人的面,說了此事。

    不是陳平安信不過朱斂,只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這是第一,第二則是對朱斂如此,無法與其餘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畫卷在朱斂之手,是因為朱斂身為落魄山大管家,與其餘三人身份已經不同,那麼朱斂那幅畫卷,就必須留在山主陳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親疏有別,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太過分。比如陳平安當然對裴錢、暖樹和小米粒三個小姑娘,更偏心,對岑鴛機、元寶元來,當然會稍稍疏遠,可是一切落魄山嫡傳的山規,條條框框,一個個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來涉及機緣給予、天材地寶分配和長輩下山護道晚輩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規行事,陳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陳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輪到了清風城狐國搬遷至此、需要安置何處。

    朱斂讓大家暢所欲言。

    米裕其實就是個旁聽喝酒的,懶得動腦子,哪怕打起精神動腦子,好像也轉不過朱老先生與魏大山君,思來想去,還是別逞強了。

    非我長項嘛。

    將來天下太平,世道不亂了,落魄山開啟鏡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腳、建功立業的大好時節!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到時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還有那隱官大人的學生崔東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與大驪宋氏的恩怨,魏檗從來直言不諱,給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風城,什麼玉璞境兵家修士許渾,而是與清風城做那意氣之爭,沒有意義,不然敲鑼打鼓慶賀狐國,落腳某處落魄山藩屬山頭,灰濛山或是黃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許渾打上門來?打得那許大城主剛剛躋身上五境沒幾天、便鼻青臉腫回家,有什麼意思。如今局勢大亂至此,私底下如何謀劃是一回事,檯面上如何內訌,不合適,難不成學那正陽山問劍風雷園?

    朱斂搓手點頭,深以為然,說魏山君高瞻遠矚,名士風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陽山閉關百年才修出個玉璞境的老劍仙,就已經嚇了他一大跳,他孃的如今又來了個殺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識掏出一把瓜子,然後就看到朱斂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給朱斂笑罵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這才分了瓜子給其餘三人,如今就連韋文龍都不能例外了,其實韋文龍早先還真無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著暖樹去賬房那邊打掃庭除,小米粒倒也不會擅自跨過門檻,每次就只在門外只說一句話,韋掌櫃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後來,次數一多,韋文龍便有些於心不忍,不曾想這一嗑就磕出了癮頭。此後每逢夜深人靜,瓜子就酒,別有滋味。

    先前聽著關於那座狐國的所有細節,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幾頭,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幾座,一直在掐指計算和心算的韋文龍停下袖中動作,突然說道:“按照隱官大人的風格,關於此事,多半會先問過沛湘的意見。若是起了分歧,雙方就先將道理講清楚,利害關係掰扯明白,再做定奪。”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

    雙方其實就都在等這句話呢。

    韋文龍沒有讓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錢的財神爺,只知道盯著錢財事,天大地大掙錢最大,在別處山頭,可能最合適不過,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夠了。

    朱斂笑眯眯問道:“韋財神,那麼關於狐國最掙錢的狐皮符籙一事,在你看來,又該如何處置?”

    韋文龍有些為難,欲言又止。

    朱斂笑道:“你只管坦言心裡話,對話好話,蠢話錯話,都沒有關係。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積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揚鑣了。”

    韋文龍竟是額頭滲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韋文龍深呼吸一口氣,“清風城許氏,為富不仁,當然不可取。可若是我們落魄山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嗎?所以在我看來,狐皮符籙的材質來源,可以縮減,但是不該立即斷絕,就只為了在狐國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國精魅那邊,博取一個仁義的名聲,一旦如此,人心是會……得寸進尺的!是會喜好以大義來壓我落魄山!元嬰沛湘的立場,終究是狐國的立場,遲早有一天,眾論洶洶,那沛湘極有可能會從一個極端的感恩戴德,逐漸變成另外一個極端,忘恩負義!心中怨懟之大,恨我落魄山,半點不輸清風城!”

    韋文龍說完這些之後,竟是有些疲憊神色,小聲道:“如朱先生所說,是我的心裡話,真的是心裡話了,你們要是怪我掉錢眼裡了……”

    朱斂點點頭。

    落魄山上,不怕人說真話,也不怕人有私心,何況韋文龍這番言語,其實既無私心也不錯,相反,極好。

    如果一個管著流水錢財嘩啦啦手中過的財神爺,半點不知曉人心,那麼朱斂就難免要擔心未來有一天,韋文龍會誤入歧途,到時候說不定要忘記一事,他那會兒有何等風光,在一洲山上身處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處,腳踩何地,與他韋文龍的才情,當然有關係,卻絕對不止是他韋文龍有多厲害,說句大實話,讓我朱斂管錢,興許不如你韋文龍出彩,可其實差距不大的。

    只不過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齊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劍道的一棵參天大樹,便力所能及,庇護一方人心蔭涼,是尚未成長起來的花草兒,就無憂無慮,慢慢長大,天暖花開,一樣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難得主動開口道:“隱官大人不每天掉錢眼裡?這是什麼壞事嗎?文龍啊,看來你修心不夠啊。”

    韋文龍抬起頭,將信將疑。

    米裕白眼,學那隱官偶爾在避暑行宮言語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難得如此認真神色,“初衷為人好,同時我賺錢,又不衝突,狐國那些精魅,由於清風城一直以來刻意為之的氛圍,幾大族群勢力,相互敵視已久,糾紛不斷,相互廝殺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龍一個打算盤當賬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當那道德聖人啊?既然不是,咱們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韋文龍畢竟是春幡齋出身,是避暑行宮的半個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講得有無道理,都得為韋文龍說上幾句公道話。

    要是因此被初次見面的老廚子朱斂記仇,米裕也認了。

    朱斂舉起一杯酒,“文龍,你小覷我們山主的識人之明瞭。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罰一杯。”

    一語雙關,韋文龍看輕了自己,也看輕了落魄山。

    魏檗剛要抬袖。

    韋文龍趕緊說道:“魏山君,我酒壺剩餘還多。”

    朱斂笑罵道:“好你個韋文龍,怎麼當的落魄山財神爺!還要替一尊北嶽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雲山,還是瞧不起北嶽的夜遊宴?!”

    魏檗微笑道:“勞煩將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著瓜子,小聲道:“我們自家人答應,可是這北嶽地界,那麼多眼巴巴等著下一場夜遊宴的仙師和山水神靈,也未必答應啊。”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

    朱斂再次提起酒杯,而且還站起身,大笑道:“我們落魄山,總有真正出現在世人視野的那麼一天,在這之前,我們幾個,先辛苦點,各展所長,相信不久的將來,等到家裡那些年輕人,一個個成長起來,落魄山一定不

    會……”

    說到這裡,朱斂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會讓隱官大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