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

    韋太真既不惱羞,也不生氣,只是說道:“柳先生,你再這樣,我家主人會生氣的。”

    柳赤誠指了指地面,雙方還距離七八步遠,笑道:“我對韋妹妹發乎情止乎禮,那位姑娘不會生氣的。”

    韋太真說道:“我已經被主人送人當婢女了,請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況且主人會不會生氣,你說了又不算的。”

    柳赤誠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韋妹妹真是可愛。”

    韋太真說道:“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柳赤誠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韋妹妹與柳哥哥客氣什麼。”

    柴伯符百無聊賴地蹲在捕魚仙一旁,只覺得柳赤誠這傢伙真是稟性難移,先前在寶瓶洲北遊路上,也是見著個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還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湊上去言語調笑幾句,關鍵是柳赤誠這個色胚光說不做,到底圖個什麼?

    歇龍石之巔,顧璨終於開口笑道:“好久不見。”

    李柳點頭道:“還好。”

    顧璨點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顧璨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當年除了當陳平安和劉羨陽的跟屁蟲,其實也喜歡自己一個人四處瞎逛蕩,遇上年紀大、力氣就大的無賴貨色,只能跑遠了,再嘴臭幾句,但是小鎮最西邊那個破宅子,有個叫李槐的同齡人,是顧璨當年少數能夠欺負的可憐蟲之一,李槐罵也罵不過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對手,而且李槐有點好,不太喜歡跟家裡人告狀,所以顧璨時不時就去那邊玩耍,結果有次大雪天,四下無人,他往李槐衣領裡塞雪球的時候,給李槐姐姐撞見了,結果顧璨就被那個瞧著瘦弱的李柳,提著一條腿,腦袋朝地,被當那掃帚,把她家門口給掃雪乾淨了,才把顧璨隨手丟在地上,顧璨暈頭轉向爬起身,跑遠了之後,才對那李柳大罵不已,說回頭就要喊陳平安來欺負你,小娘們,到時候讓陳平安騎在你身上往死裡揍,看以後誰敢娶你……

    顧璨問道:“聽說你去北俱蘆洲了?”

    李柳嗯了一聲。她看著歇龍石山腳那邊的柳赤誠。

    顧璨以心聲言語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你小心點。柳赤誠雖然嘴賤,卻也不會真做什麼。”

    李柳瞥了眼顧璨,“你倒是變了不少。”

    顧璨笑道:“也還好。”

    在那之後,顧璨也悚然一驚,下意識御風拔高數丈。

    因為李柳一跺腳,整座歇龍石就瞬間碎裂開來。

    不是緩緩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頭被直接破碎,剎那之間,浩然天下就失去了這座屬於淥水坑的歇龍石。

    韋太真一個搖晃,趕緊御風懸停空中。

    替淥水坑鎮守此地的捕魚仙竟是什麼都沒說。

    柴伯符差點被嚇破膽。

    柳赤誠呆呆轉頭,望向那個年輕女子。

    李柳問道:“想死嗎?”

    柳赤誠委屈道:“我師兄在不遠處。”

    李柳問道:“哦?那我幫你將鄭居中喊來?”

    白帝城城主,真名鄭居中,字懷仙。

    只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幾個敢對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諱。

    柳赤誠立即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誠扯開嗓子喊了一聲龍伯老弟,說咱們該趕路了,柴伯符嚥了口唾沫,戰戰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御風遠去。

    顧璨與李柳抱拳告別,就此離去。

    到底是同鄉人,顧璨對李柳並無太多忌憚,哪怕她一腳踩碎歇龍石,顧璨依然沒有太多心境漣漪。

    於是歇龍石舊址之上,就只剩下那位捕魚仙的老漁翁,等到柳赤誠三人遠去,老漁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顫聲道:“淥水坑舊吏,拜見……”

    李柳皺眉,打斷老漁翁的言語,“你帶著所有的南海獨騎郎,去北俱蘆洲濟瀆輔佐南薰水殿沈霖,她會是新任靈源公,但是境界不夠。”

    老漁翁依舊不敢起身,高聲道:“小吏領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經粉碎沉海的歇龍石,聚攏為一顆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漁翁身形消散之後,韋太真來到李柳身邊,輕聲問道:“主人?”

    李柳說道:“先去淥水坑,鄭居中已經在那邊了。”

    只是李柳此後御風去往淥水坑,依舊不急不緩,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應該到北俱蘆洲了。”

    韋太真輕輕點頭。

    於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頭,瞬間就置身於淥水坑當中。

    淥水坑,宛若一座宮城,瓊樓玉宇,殿閣無數。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臺階頂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宮裝婦人,見著了李柳,輕聲問道:“城主,此人?真是?”

    男人笑道:“你不該煉化這座淥水坑作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宮裝婦人突然漲紅了臉,雙膝微曲,等到李柳走到臺階中部,婦人膝蓋已經幾乎觸地,當李柳走到臺階頂部,婦人已經匍匐在地。

    男人半點不奇怪,單憑一座淥水坑,去承受方圓萬里之內的全部海水之重,飛昇境當然也會吃力。不然眼前這位年輕女子,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

    李柳一腳踩在那頭飛昇境大妖的腦袋上,與那男子說道:“又見面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這輩子就是這輩子了?”

    李柳望向遠處,依舊腳踩那頭飛昇境的頭顱,點頭道:“都要有個了斷。”

    ————

    晴空萬里,大日高懸。

    一個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從濟瀆一起御風千里,來到極高處,俯瞰大地,是一處大源王朝的藩屬小國地界,此地旱災酷烈,已經接連數月無雨水,樹皮食盡,流民四散別國,只是老百姓離鄉背井,又能夠走出多遠的路程,故而多餓死半路,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慘絕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份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就說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吧?我沒有什麼承水的法寶,搬不來太多濟瀆之水,一旦我頻繁往返此地和濟瀆,擅自搬遷瀆水,水龍宗肯定要攔阻。李源,我在這裡就只有你這麼個朋友,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回頭搬運瀆水,你就假裝沒看到。”

    少年無奈道:“這是你現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嗎?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點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說道:“若是沒瞧見那些人的可憐模樣,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見,我心裡不得勁。若是我家老爺在這裡,他肯定會管一管的。”

    正是沿著濟瀆由東往西遊歷的陳靈均,和一見投緣的濟瀆水正之一,李源。

    雙方已經在鳧水島那邊,斬雞頭燒黃紙,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遊歷途中,陳靈均因為要勘驗大瀆兩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遠離大瀆之水,不曾想越遠離濟瀆,就越慘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幾乎不見半點綠意,江河、水井皆乾涸殆盡,地方官員幾乎都放下一切政務,或帶人掘井,或磕頭祈雨,然後陳靈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難的流民,在一棵枯樹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燒,其中有個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雙目無神的孃親抱在懷中,奄奄一息,嘴唇乾裂,卻無血絲,只能咿呀嗚咽。

    以沒心沒肺著稱於落魄山的陳靈均,唯獨見不得小姑娘這副模樣。

    救下小姑娘他們之後,陳靈均就重返龍宮洞天,喊了李源一起來到這邊。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此國君臣、仙師,為何依舊無法行雲布雨,為何無法從濟瀆那邊借水?我告訴你吧,此地乾旱,是天時所致,並非是什麼妖魔作祟、鍊師施法,所以按照規矩,一國百姓,該有此劫,而那小國的君主,千不該萬不該,前些年因為某事,惹惱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國之內的山水神祇,本就先於百姓遭了災,山神稍好,眾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損,除了幾位江神水神勉強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場更慘,轄境無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沒外人敢擅自出手,幫忙解圍,不然崇玄署雲霄宮隨便來幾位地仙,運轉水法,就能夠降下一場場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實與水龍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傳,是有些關係的,不一樣喊不動了?”

    濟瀆橫貫北俱蘆洲東西兩端,曾有三座大瀆祠廟,鄰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楊氏掌握,而中祠,名義上是被水龍宗煉化為祖師堂,事實上真正的主人,還是香火水正李源。

    陳靈均握緊手中行山杖,沉聲道:“我不管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爺至多罵我幾句,可如果這次昧著良心,見死不救,以後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樣沒臉回家。”

    陳靈均開始喃喃低語,似乎在為自己壯膽,“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我就算有臉賴著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爺的脾氣,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為此事,惹惱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討老爺幾句罵,算個屁。”

    李源疑惑道:“陳平安為了你走江一事,籌劃得如此周密仔細,結果你就這麼半途而廢,都還沒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鄉,到時候他真是隻罵你幾句?”

    陳靈均嘿嘿笑道:“說不定還要誇我幾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來,說道:“兄弟,別怪我給你潑冷水,先與你說些老黃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決定,布雨一事,遠古真龍就有無數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鑑,一個不慎,就會被拘押到斬龍臺上,輕則抽筋剝皮,重則砍掉龍爪,拘押元神受那酷刑百年千年,再被貶謫為人間的江河小神,甚至還有那領斬刑的可憐蟲,剁掉頭顱,直接拋屍投水。此國乾旱,並非人禍,是受劫難,你又無本地神靈的山水譜牒身份,一旦強行干涉,就會沾染因果極重,哪怕崇玄署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對你以後的走江,大有影響,只會天劫更重,試想一下,化龍之前,你就敢以蛟龍之屬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數,給你走了江化了龍,豈不是隻會更加肆無忌憚?老天爺不拾掇你拾掇誰?”

    陳靈均病懨懨道:“別勸我了,我現在怕得要死,你這兄弟當得不仗義,明知道我不會改變注意,還這麼嚇唬我。”

    李源嘆了口氣,“行吧行吧,只會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難同當,走,我這未來龍亭侯,帶你去見一見那位未來的濟瀆靈源公!只要她肯點這個頭,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楊氏神仙們記恨在心,問題還是不大。至於水龍宗那邊,孫結和邵敬芝,我這小小水正還是能夠擺平的。”

    陳靈均大喜,然後好奇問道:“未來的濟瀆靈源公?誰啊?我要不要準備一份見面禮?”

    真要能夠辦成此事,就算讓他交出一隻龍王簍,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薰水殿內,那位被你誇得花枝亂顫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亂顫當然是李源信口開河,陳靈均一口一口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萬確。

    陳靈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腳下大地,“你莫要誆我,這一來一回……”

    陳靈均沉默片刻,繼續道:“可能就會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斂笑意,說道:“既然有了決定,那咱們就兄弟齊心,我借你一塊玉牌,可用水法,裝下尋常一整條江水正神的轄境之水,你只管直接去濟瀆搬水,我則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與她討要一封靈源公旨意,她即將升任大瀆靈源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因為書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經得知消息,心領神會了,唯獨我這龍亭侯,還小有變數,如今至多還是隻能在水龍宗祖師堂擺擺譜。”

    李源將一枚“三尺甘霖”交給陳靈均,先行御風遠遊,返回龍宮洞天。

    陳靈均手持玉牌,去往濟瀆大水畔的僻靜處,偷偷躍入水中,開始以本命水法,將瀆水悄悄裝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龍宗祖師堂,告知他此次親自搬水行雨,水龍宗與崇玄署直說便是,宗主孫結笑著點頭。

    李源瞪大眼睛,“他孃的,你還真直說啊?就不怕我被楊老神仙找上門來活活砍死?”

    孫結笑道:“崇玄署雲霄宮再強勢,還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也對,我與火龍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個個小小崇玄署算什麼,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龍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隨後匆忙趕到了南薰水殿,拜訪即將成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於人,難免有些扭捏,不曾想沈霖直接給出一道法旨,鈐印了“靈源公”法印,交給李源,還問是否需要她幫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軸,震驚道:“沈霖,你升任靈源公在即,就不怕橫生枝節,與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惡了關係?”

    他那兄弟陳靈均是個心比天大的,一聽說水神娘娘與自家老爺是舊識,加上李源也確實給了些不該有的暗示,比如擠眉弄眼說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氣度,都是極好極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愛慕讀書人,你家老爺又是個年輕有為的俊哥兒,李源伸出兩根拇指,輕輕觸碰,所以陳靈均當時就信以為真了,摟著李源的肩膀,說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爺的小夫人到底怎麼個模樣。

    到了南薰水殿,陳靈均果真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加上當時又不知沈霖註定會是大瀆靈源公,所以與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見外。按照道理,性情賢淑的沈霖,對陳靈均這條別洲水蛇的觀感,差不到哪裡去,卻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如果陳靈均不是個青衣小童,估計南薰水殿以後就不會對陳靈均開門了。在當時李源看來,沒關係,反正有自己在龍宮洞天,兄弟陳靈均哪裡需要計較沈霖一個娘們的喜歡不喜歡。

    這會兒沈霖微笑反問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擔心會不會與我惡了關係嗎?”

    李源豎起大拇指,“巾幗不讓鬚眉!這話說得讓我服氣!”

    等到李源離開龍宮洞天,陳靈均已經現出真身,攜帶玉牌,開始行雲布雨。

    千里山河,毫無徵兆地烏雲密佈,然後驟降甘霖。

    不少見此異象御風趕來的當地練氣士,都紛紛對那條雲中青蛇,作揖致謝。

    李源發現陳靈均對於行雲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幫忙梳理雲海雨幕。

    一個時辰之後,李源坐在一片雲上,陳靈均恢復人身,來到李源身邊,後仰倒下,疲憊不堪,仍是與李源道了一聲謝。

    沉默許久。

    李源看著被一場滂沱大雨潤澤的人間山河,撫掌而笑,“大旱河草黃,飛鳥苦熱死,魚子化飛蝗,水廟土生煙,小龍蜿蜒出,揹負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陳靈均已經坐起身,舉目遠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這麼個人,喜歡嘴上硬氣言語,做事也從來沒分沒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開心是當然的,不會有任何後悔。可將來沿著濟瀆走江一事,因此受阻於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邊增加大道劫數,導致最後走江不成,也讓陳靈均擔心,不知道如何面對朱斂,還怎麼與裴錢和暖樹、米粒她們吹噓自己?就像朱斂所說,只差沒把吃飯、拉屎的地方一一標註出來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化龍,他陳靈均就可以投水自盡,淹死自己好了。

    所以陳靈均只希望一件事,要是那個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爺,在自己回落

    魄山之前,就已經返鄉,就好了。

    有老爺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讓人安心些,做錯了,大不了被他罵幾句,萬一做對了,年輕老爺的笑臉,也是有的。

    何況陳靈均還惦念著老爺的那份家底呢,就自家老爺那脾氣,蛇膽石肯定還是有幾顆的。他陳靈均用不著蛇膽石,但是暖樹那個笨丫頭,以及棋墩山那條黑蛇,黃湖山那條大蟒,都仍是需要的。老爺小氣起來不是人,可大方起來更不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