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六十五章 還鄉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當時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這邊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麼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竺姐姐這麼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於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衝衝。

    韋雨松是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殆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那都從來沒個笑臉,喜歡每次帶著賬本去議事,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說得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賬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兒,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位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裡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陳平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

    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

    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範都不講。

    一旦有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晏肅之外的一位遠遊老祖師,反正就是潑髒水,言之鑿鑿,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他韋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騷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於是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在打著哈欠的崔東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餘地。”

    韋雨松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麼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

    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只好跟著去了。

    只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龐蘭溪落座後,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學生啊?”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啟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抬起雙手,比劃了一下。

    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御風離去,匆匆返回宅院,將兩隻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雲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陳平安心中瞭然。

    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宗門存亡興衰,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那麼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事情。

    只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時候也會繞山繞水,不止是少女會如此百轉千回。

    陳平安聽過之後,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麼叫做崔東山看不上她?!”

    陳先生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以前不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顏。

    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但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後悔。

    陳平安這才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龐蘭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麼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後她自己也高興。”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陳平安點頭,“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龐蘭溪搖搖頭,“我不信。”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簡意賅,說了些雲上城近況,再就是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會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雲上城徐杏酒,以後他可能會來這邊遊歷,你如果當時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無需刻意分心。這不是客氣話。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強求。”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先寄信去往雲上城,先約好。成不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披麻宗修士就這麼多,多少了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所以春露圃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韋雨松這邊,說話都不太利索。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難講話。

    可是當陳先生開口後,要三家勢力一起做跨洲生意,龐蘭溪卻發現韋師兄一開始就是鬆了口的,根本沒有拒絕的意思。

    龐蘭溪覺得這也是自己需要向陳先生學習的地方。

    為人處世,學問很大。

    陳平安最後說道:“你知不知道,當你為崔東山而憂心的時候,其實你喜歡的姑娘,便是最開心的時候,所以笑容才會比往常多些,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因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緊張。”

    龐蘭溪轉憂為喜,笑容燦爛。

    陳平安笑道:“你還愣著幹什麼,假公濟私一回,去山下見她啊。”

    龐蘭溪站起身,“早知道就多給陳先生討要一套神女圖了。”

    少年離去。

    陳平安獨坐。

    許久過後,崔東山晃盪著兩隻大袖子,進入院子。

    結果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擺放了一塊青磚。

    崔東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先生,裴錢習武,我事先半點不知情啊,是朱斂和鄭大風魏檗這仨,知情不報,瞞著先生,與學生半顆銅錢關係沒有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這事沒關係,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煩。”

    崔東山立即笑開了花,“先生如果要教訓他們仨,學生可以出力。”

    陳平安沒搭理這茬,指了指那塊在山祠尚未完整煉化掉水運、道意的道觀青磚,說道:“這種青磚,我一共收攏了三十六塊,以後打算將來在落魄山那邊,鋪在地上,給六人練習拳樁,我,裴錢,朱斂,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

    崔東山如喪考妣,伸出右手,與一根左手指頭,哀嚎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那份,送給你。”

    崔東山這才伸出兩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傷心的淚水,成了喜悅的熱淚,先生真是神來之筆。”

    陳平安斜眼看他。

    崔東山老老實實坐下。

    陳平安將那塊青磚推過去,“你字寫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讓你寫些討喜的言語,刻在青磚反面,到時候就我們兩個偷偷鋪青磚,不讓任何人瞧見,說不定將來某天,給誰無意間看到了,便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麼大事,就覺得好玩。”

    崔東山小雞啄米,盤腿坐在石凳上,身體前傾,趴在桌上,雙手按住青磚,輕聲道:“先生,咱倆好好合計合計,這三十六句話,一定要寫得驚天地泣鬼神。”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我們偷偷摸摸給落魄山所有人,寫句話,刻在上邊,行不行?至於其餘的,你就可以隨便搬運書上的聖賢言語了。”

    崔東山興高采烈道:“老行啦!”

    陳平安道:“鬧心?”

    崔東山悻悻然道:“先生說笑話也如此出彩。”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風水,就是被你帶壞的。”

    崔東山舉起雙手,學那大師姐說話,“天地良心!”

    ————

    兩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開始真正返鄉。

    陳平安修行練拳之餘,主動找到隔壁的崔東山,問了一個問題。

    “儒家聖賢學問這麼大,為何不願在修身、求學、為善這類學問上,說得細些,而且不要那麼雜亂,最少在儒家之內,各說其詞?眾說紛紜,不是吵架,勝似吵架。”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溜鬚拍馬,而是神色認真,反問道:“是覺得許多學問繁雜且虛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陳平安想了想,點點頭。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學問,就該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別於草木飛禽走獸,有別於其他所有的有靈眾生,靠的就是這些懸在頭頂的學問。拿來就能用的學問,必須得有,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規規矩矩。但是高處若無學問,令人神往,不辭辛勞,也要走去看一看,那麼,就錯了。”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緩緩說道:“再說回先生最前邊的問題。”

    陳平安卻說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們下棋?”

    崔東山笑道:“先生棋術,返璞歸真,高入雲霄,還需要弟子這種臭棋簍子來教?慚愧慚愧,惶恐惶恐。”筆趣庫

    一邊說,一邊取出棋罐棋盤。

    陳平安板著臉道:“以後你在落魄山,少說話。”

    崔東山一手抬袖子,伸手捻起一枚棋子,懸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語,弟子豈敢開口。”

    陳平安也捻起棋子。

    當崔東山坐在棋盤之前,整個人的氣勢便為之一變,淡然說道:“學生斗膽,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讓先生十二子。”

    陳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經的崔東山,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罐,起身離去,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