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二十五章 舊地重遊,秀水高風

    陳平安搖搖頭,“他一直在盡力幫我,這一點,不用懷疑。”

    朱斂忍不住站起身,身形佝僂,沉聲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依舊坐著,輕輕搖晃養劍葫,“當然不是小事,不過沒關係,更大的算計,更厲害的棋局,我都走過來了。”

    朱斂緩緩而行,雙手掌心互搓,“得好好思量一番。”

    陳平安反過來安慰道:“放心,不會涉及生死,所以不可能是那種拳拳到肉的生死大戰,也不會是老龍城突然冒出一個杜懋的那種死局。”

    朱斂想了想,愁眉不展,“這就愈發棘手了啊,老奴豈不是出不了半分力?難道到時候在旁邊乾瞪眼?那還不得憋死老奴。”

    陳平安望向對面山崖,挺直腰桿,雙手抱住後腦勺,“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害怕回家的道理!”

    朱斂看著陳平安的側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少爺倒是心大。”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道理知道多了,偶爾心會亂的。”

    陳平安彎下腰,雙掌疊放,手心抵住養劍葫頂部,“棋盤上的縱橫線路,就是一條條規矩,規矩和道理都是死的,直來直往,可是世道,會讓這些直線變得彎曲,甚至有些人心中的線,大概會變成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都說不定,這就叫自圓其說吧,所以天底下讀過很多書、依舊不講道理的人,會那麼多,自說自話的人也很多,一樣可以過得很好,因為一樣可以心安,心定,甚至反而會比可守規矩的人,束縛更少,怎麼活,只管按照本心做,至於怎麼看上去是有道理的,好讓自己活得更心安理得,或是藉此掩飾,讓自己活得更好,三教諸子百家,那麼多本書,書上隨便找幾句話,暫時將自己想要的道理,借來用一用便是了,有什麼難,半點不難。”

    朱斂喟然長嘆。

    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放下那壺已經不知不覺喝完了的酒壺,朱斂雙拳撐在膝蓋上,身形佝僂的乾瘦老人,有些傷感。

    這些肺腑之言,陳平安與隋右邊,魏羨和盧白象說,三人多半不會太心陷其中,隋右邊劍心澄澈,專注於劍,魏羨更是坐龍椅的沙場萬人敵,盧白象也是藕花福地那個魔教的開山之祖。其實都不如與朱斂說,來得……有意思。

    朱斂看似沒心沒肺,大事小事,一律是那閒事,從來不牽掛我心頭。可朱斂才是四人當中,在藕花福地見過最多人間百態的那個人。

    生於世代簪纓的豪閥之家,知道天底下的真正富貴滋味,近距離見過帝王將相公卿,自幼習武天賦異稟,在武道上早早一騎絕塵,卻依然依循家族意願,參與科舉,輕而易舉就得了二甲頭名,那還是擔任座師的世交長輩、一位中樞重臣,故意將朱斂的名次押後,否則不是狀元郎也會是那榜眼,那會兒,朱斂就是京城最有聲望的俊彥,隨隨便便一幅墨寶,一篇文章,一次踏春,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為之心動,結果朱斂當了幾年身份清貴的散淡官,然後找了個由頭,一個人跑去遊學萬里,其實是遊山玩水,拍拍屁股,混江湖去了。

    混著混著,一位浪蕩不羈的貴公子,就莫名其妙成了天下第一人,順便成了無數武林仙子、江湖女俠心裡過不去的那個坎。

    之後各國混戰,山河破碎,朱斂就從江湖抽身返回家族,投身沙場,成為一位橫空出世的儒將,六年戎馬生涯,朱斂只以兵法,不靠武學,力挽狂瀾,硬生生將將一座傾大廈支撐了多年,只是大勢所趨,朱斂之後哪怕潛心輔佐一位皇子數年,親手主持朝政,依舊無法改變國祚繃斷的結局,朱斂最終將家族安置好後,他就再次返回江湖,始終孑然一身。

    按照朱斂自己的說法,在他四五十歲的時候,依舊風流倜儻,一身的老男人醇酒味道,還是無數豆蔻少女心目中的“朱郎”。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我們會路過一座女鬼坐鎮的府邸,懸掛有‘山高水秀’匾額,我打算只帶上你,讓石柔帶著裴錢,繞過那片山頭,直接去往一個叫紅燭鎮的地方等我們。”

    朱斂躍躍欲試,笑問道:“嗯,之前少爺就提過這一茬,不過當時沒細說,現在看來,屬於有危險,又不是大危險的那種?”

    陳平安點點頭,“那棟府邸住著一位嫁衣女鬼,當年我和寶瓶他們路過,有些過節,就想著了結一下。”

    朱斂恍然道:“難怪少爺最近會詳細詢問石柔,陰物鬼魅之屬的一些本命術法,還走走停停,就為了養足精神,寫下那麼多張黃紙符籙。”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掌,“住嘴。”

    朱斂悻悻然,不愧是自家少爺,懂自己。

    上次沒從少爺嘴裡問出嫁衣女鬼的模樣,是美是醜,是胖是瘦?朱斂一直心癢癢來著。

    畢竟在藕花福地,可沒有以墳冢做家的美豔女鬼仰慕過自己,到了浩然天下,豈能錯過?

    不過那位白鵠江的水神娘娘,與石柔差不多,一位神祇一位女鬼,好像都沒瞧上自己,朱斂揉了揉下巴,憤憤道:“咋的,這兒的女子,無論是鬼是神,都喜好以貌取人啊?”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走一個。”

    朱斂瞥了眼腳邊的酒壺,苦著臉道:“少爺,我酒壺可是空了。”

    朱斂舔著臉搓著手,“少爺,不用擔心老奴的酒量,用裴錢的話講,就是麼的問題!再來一壺,剛剛解渴,兩壺,微醺,三壺,便快活了。”

    陳平安笑呵呵,張大嘴巴,晃了晃腦袋,做了個吸氣的動作,然後轉頭,一臉幸災樂禍道:“喝西北風去吧你。”

    朱斂憋了半天,打算做一回死諫的忠臣,打死不做那諂媚奸佞了,一身正氣道:“少爺,這麼不好笑的笑話,老奴真是很難拍馬屁了。”

    陳平安心意微動,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丟給朱斂,問道:“朱斂,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朱斂接過酒,不假思索道:“好人。”

    陳平安笑道:“這酒沒白給你。”

    朱斂搖頭道:“便是沒有這壺酒,也是這般說。”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我就是好人了啊。”

    朱斂爽朗大笑,“少爺就當我又說了馬屁話,莫當真。喝酒喝酒!”

    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的老人,一個陋巷泥腿子的年輕人,兩人其實都沒將那主僕之分放在心上,在崖畔慢飲美酒。

    朱斂抹了抹嘴,突然說道:“少爺,老奴給你唱一支家鄉曲兒?”

    陳平安點頭道:“行啊。”

    朱斂趕緊小抿一口酒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始開腔哼唱,搖頭晃腦,是那藕花福地某個早已亡國朝廷的官話。

    陳平安自然聽不懂,只是朱斂哼得悠然陶醉,哪怕不知內容,陳平安仍是聽得別有韻味。

    朱斂唱完一段後,問道:“少爺,咋樣?”

    陳平安點頭道:“不錯不錯。”

    朱斂晃著剩下半壺酒的酒壺,“若是少爺能夠再賞賜一壺,老奴就以大驪官話唱出來

    。”

    陳平安二話不說,直接丟給朱斂一壺。

    朱斂將那壺酒放在一旁,輕聲哼唱,“春宵燈燭如人眼,見那娘子褪放紐扣兒,青蔥手指捻動羅帶結,酥胸白雪聳如峰,肚皮軟綿綿,可憐燭光不得見,背脊光滑腰收束,懸掛大葫蘆,小娘子啊,思量那遠遊未歸負心郎,心如撞鹿,心肝兒千千結……娘子擰轉腰肢回首看雙枕,手捂山尖兒生哀怨,既然一刻值千金,誰來掙取萬兩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