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離開後,雖然還是惦念著那本小說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劍影,可裴錢還是忍住誘惑,開始睡覺,只是始終睜大眼睛,沒什麼睡意,迷迷糊糊,過了很久才緩緩睡去。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陳平安屋內,崔東山在教陳平安下棋,依舊在翻來覆去糾纏那個小尖。

    先是盧白象旁觀,一看就入了神,最後竟是在間隙,快步離開,喊了隋右邊一起過來看棋,說是妙不可言,隋右邊曾經在棋盤上被盧白象以小尖開局,殺得丟盔棄甲,她偏不信邪,接連三盤任由盧白象以此定式,結果先手盡失,輸得一塌糊塗,以至於她破例下了一系列無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當盧白象說自己對這手天下第一小尖的理解,早先才悟得三四分精髓,隋右邊便生出一些興致,跟著過來看崔東山到底是怎麼教人下棋的,陳平安又是如何跟人學棋。

    很快朱斂也跟了過來湊熱鬧,魏羨最後走進屋子。

    只是隋右邊很快就沒了看棋的心思,實在是陳平安的下棋天賦,太過平平,崔東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攤上陳平安這麼個不開竅的,

    難免讓已經在圍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邊感到著急且無聊,於是就默默離開了。在這期間,隋右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站在崔東山身後的老者,怎麼看怎麼彆扭,怎麼感覺是個比朱斂還令人噁心的……老孃娘腔?你一個老爺們,不敢與人對視,還喜歡抿著嘴唇,蘭花指捻著衣角算怎麼回事?

    朱斂和魏羨在隋右邊離開後,相繼走出屋子。

    老龍城那場廝殺,戰場被割裂得厲害,所以畫卷四人並沒有見過桐葉宗杜懋,至於一直待在黃紙符籙當中的枯骨豔鬼石柔,亦是不曾見過,所以當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現身後,隋右邊他們都被矇在鼓裡,只當是崔東山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拎出來的外人。

    這天午飯之後,崔東山就開始閉門不出。

    第二天清晨時分,一行人開始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本來隨行隊伍中有那頭黃牛在,十分扎眼,可是當崔東山騎乘黃牛之後,雖然依舊惹人注意,但是看到這一幕畫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測這位俊俏少年郎,應該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帶著扈從們遠遊江湖,怪是怪了點,可是年紀輕輕,就有幾分名士風流了。

    有崔東山在,這一路走得就比較隨意隨性了。

    畫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來,若說陳平安遇上那兩個朋友,張山峰和徐遠霞,整個人的狀態是活潑向上、再無老氣的,那麼與這位弟子他鄉重逢,則是有分寸的悠然,先生學生兩者之間的相處,雖說不太符合世俗常態,可陳平安肩頭終究像是少了些擔子分量。而且陳平安作為先生,除了學棋之餘,還會跟這位弟子討教法家學問。

    一路上都是崔東山搶著掏腰包,絕不讓自家先生破費一顆銅錢。

    趁著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閒聊,畫卷四人也有不少收穫,對這座浩然天下的認知,愈發清晰和廣泛。

    比如盧白象知道了在這座無奇不有的天地間,除了一心登頂的證道和武道止境,其實還有那醇儒治學,真正在學問和修心上下苦功夫。

    也有諸子百家的不少練氣士,被視為真人修道,重視道統學脈而輕視修為實力。

    隋右邊見識到了崔東山展露出來堪稱光怪陸離的仙家術法,如何與日常生活點滴契合。

    朱斂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又跟崔東山討教了兩次,想法很簡單,就想確定這個傢伙到底擁有多少件仙家法寶。

    魏羨依舊是最沉默寡言的那個,也就跟裴錢最聊得來,一大一小,整天沒大沒小的。

    崔東山仍是像先前那趟離開大隋京城後,兩人結伴遊歷,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陳平安從不過問。

    “老者”石柔總算抖掉一些脂粉氣,走路不再似女子腰肢扭動,沒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轉,也不會不自覺地捻起蘭花指,終於像個正兒八經的白髮老人了。

    可石柔仍然是這支隊伍裡最不討喜的那個,江湖地位恐怕連黃牛都不如。

    裴錢練習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比較勤快,反正都是架子,還威風,不用吃開筋拔骨的苦頭,比起六步走樁,更喜歡用陳平安幫她做的竹刀竹劍,練習女冠黃庭傳授給她的這套刀法劍術。只是一次給盤腿坐在牛背上的崔東山,用陰陽怪氣的口氣,將她的背劍術說得體無完膚,崔東山捧腹大笑,以至於直接從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錢給打擊得消沉了好幾天,每天只敢練習走樁。

    一行人到了距離青鸞國京師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東山怎麼找到的,眾人在一座鬧中取靜的仙家客棧落腳。

    陳平安確實沒什麼下棋天賦,只是沒有就此丟棄一邊,也沒有鑽牛角尖,耽誤拳法劍術,每天拿出差不多一個時辰跟崔東山學棋。

    到了這座名為百花苑的仙家客棧,據說掌櫃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觀海境修士,只是沒有在陳平安他們跟前露面。客棧佔地頗大,而且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沁人心脾。由於佛道之辯馬上就要在不遠處的京城召開,郡城這座仙家客棧,所剩房間不多,裴錢再次跟隋右邊睡一間,盧白象和朱斂魏羨三人擠一間,崔東山和石柔,陳平安是唯一獨佔一間屋子的。

    住在這邊,很燒錢,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許多千金難買的實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辯的山上內幕趣聞,以類似官府邸報的形式,客棧夥計每天都會贈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間屋子,都有幾樣討巧的小靈器物件,頂著仙家靈器的頭銜,其實多是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打造而成,總計價值兩三顆雪花錢,可以任由客人帶走。

    這讓裴錢樂開了懷。

    跟隋右邊說了好話,得了她們這間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邊,請他們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願離開屋子,最後還是朱斂嫌煩,讓裴錢拿了那三件小東西趕緊消失,最後加上陳平安屋子裡的四件,裴錢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靈器,中五境仙師瞧不上眼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贅,下五境仙師則是根本住不起這裡,結果就讓裴錢“一夜暴富”了,那隻多寶盒已經“住不下”這麼多,只好暫放在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

    仙師下榻之地,必然靜謐疏遠,而且打點好官府關係後,可以打造藏風聚水的陣法,靈氣充沛遠勝市井坊間。

    而且客棧大門這邊張貼的兩尊彩繪門神,可是實實在在的符籙門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執搏搓銳,可以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還會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農家修士的拿手好戲,也是這家開在山下的山上客棧的金字招牌。

    裴錢在抄書的時候,幾次擱筆休息,扭動手腕,都看到陳平安對著那碟子棗子、香梨發呆。

    她有些想不明白。

    只覺得師父好像想起了什麼不那麼開心的事情。

    當她抄完書,發現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向了窗外。

    裴錢有些擔心,開玩笑道:“師父,怎麼啦?想師孃啦?”

    陳平安回過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錢苦著臉。

    陳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開始繞著桌子練習六步走樁。

    裴錢愈發奇怪,如今陳平安多是練習三樁合一的天地樁,不太單純練習這個最入門最簡單的拳樁了。

    裴錢收拾了紙筆,趴在桌上,隨口問道:“師父,你從小就不怕鬼怪嗎?”

    陳平安一邊緩緩走樁,一邊回答:“跟你不太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間真的有鬼怪,經常一個人去家鄉小鎮外邊的神仙墳,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裡砍柴燒炭,或是一個人去尋找適合燒瓷的土壤,都沒怕過。”

    裴錢哇了一聲,“師父真是天賦異稟唉。”

    陳平安一笑置之,沒有解釋其中緣由。

    這天正午時分,客棧夥計又送來一份仙家邸報,內容五花八門,上邊記載一事,最讓陳平安感興趣,在跟崔東山學完棋後,詢問了崔東山的見解。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在帶兵北上途中,路過一座州城,因為一件小事,揪出了兩位瀆職官員,一個武將貪贓枉法,受賄十數萬兩白銀,一個舞文弄墨,結果前者只是貶謫了事,對後者竟是先斬後奏,直接殺了。

    崔東山沒有怎麼思考,脫口而出道:“這就是法家的行事風格,對於後者,常人往往會視為罪責輕於前者,法家卻偏偏要罪加一等。”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想得通其中關節所在?”

    陳平安深思之後,感嘆道:“真是厲害。”

    崔東山隨口道:“三教之外的諸子百家,能夠屹立千年不倒傳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獨到之處。所以有個傢伙早就說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就會覺得妙在後半句。說到底,三教百家學問,單獨一門,恐怕修士窮其一生,都不敢說走到了學問的盡頭。就看怎麼取捨了,取了,又幾分學問真正變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抓起一顆香梨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只不過學問是學問,為人是為人,有些關係,卻無絕對關係。所以這才有了世事複雜嘛。一個人如何活,跟讀了哪些書,讀了書有無用,都是自己的緣法因果。世上笨蛋實在太多,不知道讀書一事,首要之事,是讓我們更多認識這個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聖賢們的苦口婆心。聖人傳授學問,一本本經籍,就像一盞盞懸掛夜間的燈籠,道路有不同,燈籠有明暗大小,只可惜世人自己睜眼瞎。”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

    崔東山本就是沒話找話,就轉移了話題,說了些關於小寶瓶的光輝事蹟。

    說去年末,李槐這個小愣子跟同窗起了爭執,一本書院剛剛分發的書籍,給同窗拿了去,說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證據來,結果李寶瓶剛好路過,立馬斷案,她用了個法子,拿過那本書,對李槐兩人說,反正說不明白,撕成兩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個孩子則高高興興答應下來,於是李寶瓶就將書本丟給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頓,一直在遠處袖手旁觀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個孩子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哭著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狀,結果又捱了一頓板子。

    陳平安聽完後,開懷而笑。

    裴錢在一邊聽著,嘆氣道:“那個偷書的傢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麼得辦法。”

    陳平安一板慄砸過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書一開始就不對,偷了書聰明得不露馬腳,更不對。”

    裴錢委屈道:“我沒說偷書就對啊。”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也不少。這些貨色,儒家學問是教不了的。”

    裴錢深以為然,點頭道:“你們剛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對付壞人,感覺很管用。”

    說到這裡,裴錢立即住嘴,生怕陳平安生氣。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這麼想是沒錯的,但是還需要看更多的書才行,不要覺得這會兒就已經得出正確答案了。”

    裴錢想了想,“那還是儒家更好吧。”

    她現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經夠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書籍來,不是自找罪受嗎?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斂所說的鐵骨錚錚。”

    裴錢假裝沒聽見。

    崔東山笑問道:“裴錢,你跟魏羨關係不錯?”

    裴錢心生警惕,笑眯眯道:“關係一般哩。”

    崔東山哎呦一聲,“見風使舵,很是靈氣嘛。”

    裴錢翻了個白眼。

    到了師父這邊,馬屁一個接一個,到了自己這裡,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一句好話,這個傢伙真是討厭。

    哪天這個姓崔的惹惱了師父,而她作為開山大弟子,那會兒又練成了絕世劍術和刀法,就學那遊俠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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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東山好像裴錢肚子裡的蛔蟲,笑呵呵道:“怎麼,就憑你那拙劣的劍術刀法,也想要將來哪天,找機會跟我掰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