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魚兒輸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遲遲,溪水潺潺爭勸酒。

    陳平安讓趙樹下搬來竹椅待客,再去準備一頓宵夜,不用太講究,看著辦。

    陸沉連忙出聲道:“樹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貧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貧道這邊就有。”

    否則陸掌教擔心自己沒位置,得蹲著喝酒。

    陸沉熟門熟路,去陳平安屋內拎了一張小桌和兩條椅子出來,與少年落座後,我們陸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想好了,不後悔?”

    少年眼神堅毅,點頭道:“陳先生,我想好了,要當你的學生,陸掌教的恩惠,寧吉也會銘記在心,以後有機會再報答。”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廝肯定帶著少年走過一幅光陰長卷了。

    陸沉開始往自己臉上貼金,擺手道:“雕蟲小技,不辛苦,半點不辛苦。”

    一條光陰長河,可不是誰都能夠隨隨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隨意遊覽光陰,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飛昇境,多是不得已為之,皮囊腐朽,即將被迫兵解之際,必須藉助光陰長河來“洗心革面”,或是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處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種形若漏斗的洄水渦,很容易讓練氣士深墜其中,不知所蹤,歷史上不少大修士對外說是閉關落敗,實則是在光陰長河中泥牛入海一般,為他人作嫁衣裳,後世大修士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來,更有甚者,還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瀠洄的諸多異象,先前“陳平安”和持劍者在騎龍巷鋪子內,邀請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顯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實的山巔修士,手持某些重寶,才能如此為弟子傳道和護道,此舉淬鍊體魄,裨益極多,尤其是可以滋養練氣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極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會直接變成痴呆傻子,只因為他們的記憶和神識如溺水,隨水飄蕩,迷失心智,事後招魂不得。

    陳平安自己就走過幾次,第一次是跟隨齊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觀道觀,在老觀主身邊,領略了一兩百年的光陰畫卷。

    陸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誇讚道:“寧吉表現很好,完全不用貧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適應了光陰畫卷的行走。”

    陳平安點點頭,“很厲害了,記得我第一次趟水,就頭暈目眩,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陸沉笑微笑道:“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資質,與拔萃出類的天造之才之間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確實屬於半吊子的地仙資質,陸沉的這個評價,很客觀。

    陳平安不以為意,聽了反而高興,誰還會嫌棄自己的學生弟子過於根骨清奇、學道資質太好?

    寧吉赧顏不已,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顯得手足無措。

    少年暫時還不知道陸掌教和陳先生的稱讚,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清楚趟水過河的兇險程度,誤以為是兩位前輩那種對“別人家孩子”的好話,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當然很好,至於代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陸沉收斂臉上笑意,問道:“陳平安,你這邊也想好了?”

    說實話,能夠這麼快就找到寧吉,確實出乎陸沉的意料。

    這就叫神仙難釣午時魚。

    原本陸沉已經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蕩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的打算,剛好可以藉此機會擦擦屁股,解決一些與自身有些許因果關係的歷史遺留問題,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龍王廟的老黿,和騎龍巷石柔身上的那點道種,以及那個本該成為大師兄護道人之一的朱鹿,當然還有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也要有個瞭解,到底是讓舟子徹底死了納入南華城授籙譜牒的那條心,還是帶著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陸沉目前都還在考慮中,再加上由於三千年前最後一條真龍的緣故,陸沉欠那“艾草灼額”封姨的一筆人情債,諸如此類的一籮筐大事小事,都讓陸沉頗有心累之感。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寧吉自己想好了,我這邊就沒什麼問題。”

    陸沉說道:“這件事,得謝你一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只要被陸沉找到了寧吉,別管是什麼原因,不論過程的難與易,文廟那邊只看結果,都得算他陸掌教一大筆功德,清清楚楚記錄在冊。越是陸沉這種身居高位者,瞭解內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廟功德簿添幾筆的寶貴之處,尤其是這個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緊要關口。舉個簡單例子,山下的豪閥家族和富貴門戶,遺留錢財家產、甚至是書籍給子孫,未必能落在實處,但是那些看似虛無縹緲的祖蔭與福報,卻是毫釐不差,從不落空。

    陳平安說道:“不算什麼,何況陸道長陪著寧吉走這趟山水路程,就足夠當作謝禮了。”

    陸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時間也想不到合適的謝禮,便將一壺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態,在晚輩這邊鬧出什麼笑話。”

    陳平安看著那壺耕雲峰春困酒,嘖嘖稱奇道:“陸掌教跟黃山主已經這麼熟了?”

    陸沉大言不慚道:“熟得很,怎麼不熟,一見如故。”

    耕雲峰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這在寶瓶洲引發不少的猜測,一個資歷還很淺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擁有宗門候補底蘊的雲霞山,只說綠檜峰的蔡金簡,就與黃鐘侯道齡相仿,可她已是元嬰境,卻仍然在這次“改朝換代”中落選,外界難免會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脈在刻意打壓那座崛起迅猛的綠檜峰?

    很多歷史悠久的宗門、仙府,都會面臨類似境地,近一點的,例如清靜峰金仙庵的大權旁落,與垂青峰的反客為主。

    稍微遠一點,作為正陽山藩屬勢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所在的裁玉山一脈,也是類似處境,當代掌門郭惠風,其實她已便並非出身開山祖師一脈,所以如梁玉屏這般的雞足山修士,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法。

    這就像未來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並非裴錢、郭竹酒他們幾個的嫡傳、再傳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餘那些藩屬山頭的法統道脈了,興許是掌律長命的某位徒子徒孫,也可能是韋文龍、陳靈均他們傳下的一脈香火弟子,總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屬於“岔路”,別開一枝了,後世落魄山子弟的認祖歸宗,祖當然還是百世不移的陳平安,至於宗之神主牌位,卻未必是他了。

    陸沉突然笑嘻嘻問道:“陳平安,要是落魄山將來也有這麼一天,你這個初代山主,心裡會不會有點彆扭?”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轉頭朝灶房那邊喊道:“樹下,貧道的那碗麵條,有香菜加香菜,沒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寧吉站起身,去幫忙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佐料不少,多是學塾自備的筍乾豆腐。

    趙樹下對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師弟,很有眼緣。

    少年心思細膩,很快也察覺到了趙樹下對自己的善意和親近,寧吉便有幾分心安。

    陸沉拿起筷子,就要開吃。

    結果陸掌教眼角餘光發現那寧吉和趙樹下,都是在陳平安拿起筷子後,吃了第一口,他們才默默低頭吃起麵條。

    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的陸掌教反而成了最後一個吃上面條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貧道一個是個外人,對吧?

    陸掌教心裡氣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寧吉為嫡傳了,此刻就是師徒對師徒,二打二,人數上不落下風了?

    陳平安好像猜到陸沉的憋屈,玩笑道:“陸掌教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悶棍打暈寧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陸沉學那老秀才的招牌語氣,唉了一聲,“少說幾句傷感情的混賬話,貧道行事一貫光明磊落,這種勾當做不來。”

    要說收取寧吉為入室弟子,陳平安負責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少年親傳道法,明面上的諸多好處,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個,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類似柴蕪、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猶有過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計,寧吉以後成為飛昇境,是極有把握的,而且寧吉多半是一個極為年輕的飛昇境,橫空出世,駭人心神。

    可麻煩也不小,寧吉的大道根腳,早已決定了他在未來修行路上,不會讓陳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這有點類似老秀才收取劉十六為嫡傳弟子,但是陳平安的這位君倩師兄,在拜老秀才為先生的時候,除了修為境界足夠高,關鍵是自我已趨於明瞭,再加上老秀才當時可謂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閒言碎語,並不會對文聖一脈產生太多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寧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則充滿了無數的未知。

    剛剛可以稍稍閒下來的年輕隱官,恐怕又要有幾十年不得閒了。

    前有裴錢,後有寧吉,哈哈,陸沉捲了一大筷子麵條,霎時間變得心情大好,腮幫鼓鼓,使勁呼了幾口氣。

    陸沉一邊吃著麵條,一邊含糊不清提議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這麼多,浯溪裡邊魚兒又多,下次做個砂鍋當宵夜就蠻好的,尤其是那種入冬時候,屋外天寒地凍,眼前熱氣撲面,滋味絕了,如果再有腳邊火盆,燙一罈黃酒或是糯米酒,嘖嘖,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陳平安笑道:“難了。”

    自然不是砂鍋難做,而是你陸沉難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間事了,青冥天下那邊又是暗流湧動,陸沉這個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這邊長久逗留。先前崔東山寄給落魄山一封密信,上邊寫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人選的名單,怎麼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輕心。

    陸沉悶悶嘆了口氣,再抬頭隨口問道:“陳平安,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麼時候?”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以前練拳,吃不住苦,好像還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陸沉笑問道:“始終好奇一事,真心喜歡喝酒嗎?”

    陳平安笑道:“會問這種問題的,一看就是個自己不喜歡喝酒的。”

    陸沉從袖中摸出幾個鹹鴨蛋,放在桌上,“是一個叫高郵的地方特產,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鴨子,道在瓦甓的那個瓦甓。”

    陳平安幾個都拿過鴨蛋,輕輕敲碎,沒有跟陸掌教客氣。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宗師遍地走,真人滿天飛,未來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陰-道上,還能是什麼呢。”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目不暇接。”

    陸沉說道:“顧璨故地重遊,如今就身在書簡湖。”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像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在蠻荒天下那邊,只因為那個道號青秘的野修,兩撥人狹路相逢,一殺一救,各不相讓,只因為是在蠻荒,天干十人佔盡了天時和地利,故而此次脫困,功勞最大的兩人,一個是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當然是很沒有懸念的事了,再就是顧璨,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刮目相看,最後能夠勝出,歸功於顧璨,如果不是顧璨,這場架,還有得打,不會那麼快分出勝負,想來如今純青和許白他們幾個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對同齡人顧璨,是又感激又忌憚,感情十分複雜。”

    “至於顧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雞肋、珍藏多年的老舊槐葉,‘趙’小天師,‘許’白,‘曹’慈幾個,有如神助,至於鬱狷夫、純青幾個,雖說姓氏生僻,並未能夠直接受惠於槐葉,卻也算是跟著沾光了,因為顧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來,本來均勢的局面,就出現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機會,靠著武運傍身,遞出相當於十一境的一拳,徹底打碎大陣。”

    “顧璨還順便拐跑了蠻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夢,道號‘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鄭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當徒弟的,也喜歡有樣學樣。”

    陳平安聽到這裡,停下手中的筷子,微

    微皺眉,問道:“他去書簡湖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