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十三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

    陳平安重新落座,就聽陸沉跟鄭大風在那邊瞎扯閒天。

    “大風兄弟若居儒家門內,道力不在董、韓兩位教主之下。”

    “這種話你得去中土文廟門口嚷嚷去,才顯誠意。你敢嗎?”

    “儒家規矩多,大風兄弟,願不願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貧道願意為你鼎力引薦,白玉京內外,隨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氣太過兇悍,年紀也大了點,我未必壓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侶,如果沒記錯好像都擺過喜酒了,兩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經聯姻,當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雋受了情傷,從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魚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著聊著,雙方就坐到了一條長凳上,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雙方當年交情是相當不俗的。

    陳平安剛要起身,陸沉就趕忙摸出一隻銘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樓的錫罐,給山主和鄭大風都換了茶葉,再添了熱水,說道:“嚐嚐看匡廬山的雲茶,貧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來這麼點,代價不小,如今山門口專門為貧道立了塊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麼火氣還是這麼大,幾斤茶青而已。陳平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如果趕巧,咱們倆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個伴,不至於太悶。”

    陳平安岔開話題,問道:“玉樞城張風海,是不是已經離開鎮嶽宮煙霞洞了?”

    陸沉點頭道:“他會參加三教辯論,白玉京就對他網開一面了,不過這小子脾氣衝,腦子裡有犟筋一般,已經脫離白玉京道官譜牒,甚至連玉樞城道牒都一併不要了,那兩個歷來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的城主師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師弟張風海的行蹤,就知道撿軟柿子拿捏,只會拿貧道撒氣,當出氣筒,到了南華城大鬧了一場,真當貧道是吃素的嘛,潑婦罵街誰不會,貧道可是在槐黃縣城擺過十年攤子的!”

    因為陸沉提及罵街一事,陳平安便問道:“程荃?”

    當年在城頭,程荃與趙個簃兩位老劍修,都對二掌櫃很是佩服,與劍術高低完全無關,作為外來戶的年輕隱官,就只是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恰巧完全碾壓了他們。

    陸沉笑道:“他與納蘭燒葦,如今將歲除宮水中央那處歇龍石,作為煉劍道場,混得風生水起,歲除宮的排外和護短,都是極負盛名的,將來出門遊歷,只管在十四州橫著走。至於董黑炭和晏胖子幾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退一步說,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鎮,只有他們欺負別人的份。”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突然小聲說道:“你欠於玄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貧道小有積蓄,生平最見不得朋友欠債不還,一想到這個就會渾身不自在,故而已經幫忙落魄山墊上了,就咱倆的交情,些許錢財,休要再提!”

    陳平安冷笑一聲。

    陸沉悻悻然,“好吧,與你實話實說了,其實是貧道與於老神仙好說歹說,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幫著落魄山免掉這筆債務。”

    陳平安微笑道:“陸掌教除了喜歡攬事,攬功的本領也不小。”

    陸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經與你說了此事?”

    陳平安皺眉道:“什麼意思?”

    陸沉臉色尷尬,只得老實交代其中緣由,“貧道離開白玉京,來浩然之前,貧道確實跑了一趟天外星河,與於玄相談盡歡,老神仙主動提及三百顆金精銅錢一事,說老秀才與他坐而論道一場,大道裨益頗多,他臉皮薄,金精銅錢與之相比,根本不算什麼,就算一筆勾銷了,‘些許錢財,休要再提’,是貧道幫於老神仙捎話而已,他還說下次陳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於玄不在宗門內,可以直接與填金峰那邊再借三五……五六百顆金精銅錢,他已經與正宗、上宗那邊管錢的兩個嫡傳弟子都打過招呼了,屆時陳山主只需開口就有錢拿。”

    說到三五一語之時,見那陳平安眼神好像不對勁,陸沉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改口,將數量直接說成了五六百顆。

    這個鍋,貧道義薄雲天,願為自家兄弟兩肋插刀,貧道背了便是!

    陸沉試探性問道:“六個分身,受限於符紙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

    “免談。”

    陳平安起身告辭,獨自默默登山。

    如果陸沉沒有胡說八道,落魄山泉府等於憑空多出三百顆金精銅錢,若是都煉化了,雖然無法提升一把“井口月”的飛劍品秩,但是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可以顯著增加。

    之後禺州之行,除了見一見大驪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驪國庫裡邊,如今還有多少金精銅錢的盈餘。

    當然還要去一趟豫章郡採伐院。在確定林守一的父親沒有參與當年那樁恩怨之後,陳平安的那種如釋重負,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節這一天,玉宣國京城,馬苦玄要攔著,他大可以試試看。

    不管會不會牽扯出真武山、寶瓶洲西嶽山君府,都無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陳平安答應了張彩芹和洪揚波,年中時分要參加青杏國觀禮。

    至於桐葉洲那邊的開鑿大瀆一事,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撂挑子不過問了,全盤交給崔東山和青萍劍宗去跟各方勢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陳平安確定了一件事情,文廟確實要封正寶瓶洲五嶽,魏檗、晉青在內五位山君,即將獲封神號。

    至於那場三教辯論,陳平安還在猶豫,要不要參與旁聽,如果參加,要不要帶仙尉。

    當務之急,當然還是重返玉璞境。

    之後與劉酒仙一起遊歷浩然天下,原本皚皚洲劉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一定要去拜訪的,現在陳平安已經懶得去劉氏家族了,關係沒熟到那個份上,就只是個不記名客卿而已。

    門口那邊,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謝狗。

    陸沉看著那個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彎曲雙指,指了指眼睛,示意這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管好那一雙賊亮招子。

    陸沉以心聲說道:“萬物興歇皆自然,天生舊物不如新。只是謝姑娘想要偷天換日,憑此合道,在貧道看來,大不易啊。”

    謝狗咧嘴笑道:“事在人為。”

    然後謝狗可憐兮兮開口道:“小陌,這個道士偷偷調戲我,方才他的心聲言語,葷得很哩。”

    鄭大風立即舉起白碗,“我可以拿陸道長的狗頭作擔保,是陸道長做得出來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顯然沒當真,“鄭先生莫要說笑了,我信得過陸道長。”

    陸沉朝小陌先生豎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壓壓驚,“再說了,葷口唸佛好過素口罵人。”

    謝狗嗤笑道:“你一個道士,還會吃齋唸佛?”

    陸沉點點頭,“貧道遇到難關,過不去的坎,總要在心裡邊默唸幾遍佛祖保佑,阿彌陀佛。”

    謝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很難殺嗎?有多難殺?

    陸沉卻是轉頭望向落魄山中。

    山上有個被裴錢說成是“廚子裡邊最能打的,武夫裡邊廚藝最好的”佝僂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腳。

    別後不知君遠近,醉中忘卻來時路。

    天地寂靜,只有山門口竹椅那邊的細微翻書聲。

    一樓竹屋內,陳平安繼續“抄書”。

    陳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經站著數十人,如夏侯瓚、梁玉屏,他們的姿態神色,緩緩變幻,如水流轉,他們的穿著衣飾,纖毫畢現,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即便是法袍每一根絲線的破損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經過光陰長河反覆沖刷的真實之物,自然就無破綻可言。而他們所說過的每句話,文字都飄蕩在空中,如一群飛鳥縈繞高山,徘徊不去。

    ————

    落魄山和青萍劍宗。

    上宗有集靈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長春-洞天。

    洞天內有山名為赤松,自然是因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東山的解釋,是因為上任主人,清心寡慾,不喜喧譁,便施展了一種極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現一頭開竅的草木精魅。當然如今已經被崔東山解除了這道封禁,相信過不了多久,山中就會陸陸續續出現開竅的古松木精,不過開竅距離煉形,尤其是草木之屬,難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結茅練劍的於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遊歷了,忙正事,說是為了開鑿大瀆一事,他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只留下柴蕪,白玄,孫春王和程朝露幾個。

    柴蕪躋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閒的一個了。

    白玄幾個難得今天都是練劍空隙,聚在了一起。

    柴蕪就是察覺到這邊的聚會,才趕過來湊熱鬧。

    瞧見那個手裡拎著酒壺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呦喂,這不是‘有那’仙長嘛,什麼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晚輩境界低家底薄,寒舍無酒,招待不周,罪過罪過,程小廚子,還愣著那邊做什麼,趕緊給咱們有那仙長磕幾個響頭賠不是……”

    坐在一旁的孫春王,瞥了眼滿嘴酸話的白玄,每次都這樣,沒完沒了,虧得柴蕪的脾氣好,換成是她,真不慣著白玄。

    白玄其實也就是心裡不得勁,過過嘴癮,要說真嫉妒柴蕪,見不得她好,還真犯不著,不至於。

    當他一心志在證道飛昇的白大爺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蕪躋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覺得自己這輩子跟“天才”兩字,算是徹徹底底做不成親戚了。

    畢竟與那個號稱“小隱官”的陳李,白玄都不覺得雙方差距有多大,隨便加把勁,稍微努把力,自己境界也就把對方超過去了。筆趣庫

    結果柴蕪直接從柳筋境的練氣士三境,一個蹦跳,就到了玉璞境,這讓白大爺咋個辦?

    難道狠狠心,讓隱官大人砍自己幾劍,先從洞府境砍回三境嗎?問題在於即便如此,他白大爺也只是跟在“草木”這個丫頭片子的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啊,不還是在氣勢上就先輸給她一籌了?

    實在無聊,白玄就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鄭重其事,搓搓手,這才慢慢翻開這部英雄譜。

    第一頁,就有剛認識沒多久的九弈峰劍修邱植,好兄弟。

    難怪隱官大人總喜歡出遠門,走江湖,約莫朋友都是這麼來的,天上掉不下來,得靠緣分,自己去找,去結交。

    白玄轉頭說道:“小廚子,你也學拳……”

    程朝露立即搖頭如撥浪鼓,斬釘截鐵道:“我就算了,學拳資質太差,根本不夠看的,就不濫竽充數了!”

    看在同鄉的份上,白玄繼續勸說道:“小廚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邊吆喝幾聲,也是好的嘛。”

    白玄見那胖子還是直搖頭。

    罷了罷了,反正不差一個程朝露,跟那個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貨色,全無膽氣,都是慫包。

    尤其是白首,虧得都姓白,白家兒郎皆豪傑,下次見面,非要勸他一勸,把姓氏改了吧。

    ————

    寶瓶洲南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

    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身邊跟著一個手挽拂塵年輕女冠,他們來到一座山腳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麼挑了這麼個靈氣稀薄的地方開山立派?”

    董水井說道:“他打小就是這麼個性格,不喜熱鬧,巴不得誰都不認識他,只喜歡悶聲賺錢。”

    此山主人,一掌門一掌律,聯袂下山迎接貴客。

    下山途中,吳提京開玩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胡大掌門,你可得悠著點,小心被騙了還給人數錢。”

    胡灃說道:“在看待錢財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貪,信得過。”

    胡灃這輩子只有一個半朋友,身邊吳提京算一個,山腳那個同鄉董水井,算半個。

    吳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邊那個道姑,瞧著氣象不俗。”

    胡灃說道:“不出意外,是靈飛宮現任宮主。”

    果不其然,雙方碰頭後,董水井就介紹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靈飛宮現任宮主黃曆,道號“洞庭”。

    之前還是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被一路南下的大驪鐵騎攻破京城,國祚斷絕,如今變成了版圖略小的雲霄王朝。

    前不久靈飛觀也由觀升宮,只是不在雲霄王朝境內。

    或者說正因為這座道觀的存在,以及她擔任了國的護國真人,不然雲霄王朝完全可以吞併掉這個小國。

    傳聞這位玉璞境女冠,極擅長青章祝詞,修六甲上道,能夠請神降真,役使萬鬼,驅策陰兵。

    她在宮觀之外的兩國邊境,開闢出一座陰兵數量眾多的古戰場,作為她的第二道場,如今極有聲勢,雲霄王朝為此頭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個生意夥伴,其實是胡灃。

    在那舊龍州新處州地界,董水井有個“董半城”的綽號,之所以能夠發跡,胡灃是有不小功勞的。

    見了面,董水井也沒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題,“胡灃,還記不記得你交給我的那筆本金數目,以及我們當時的分賬約定?”

    胡灃點點頭。

    貧苦出身,又不是那種大手大腳、能夠不把錢當錢的主。所以胡灃雖然不是對這筆錢財特別上心,但肯定記得清楚賬目,懶得催而已。

    兩撥人,一起登山,邊走邊聊。

    胡灃當時在龍鬚河裡撿到了品相極好的八顆蛇膽石,分別賣給了福祿街李氏和桃葉巷的一位老人,胡灃雖然年少,卻經驗老道,將蛇膽石對半分,兩邊不得罪,得到了兩大摞銀票。胡灃之後只花了一小部分銀子,就在州城買了一整條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餘張衙門戶房交割的地契,那會兒州城內的宅邸還是一個極低的價格,再加上大驪朝廷有意從洪州鄆州幾地“填充”舊龍州,為了鼓勵別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龍州官府的許多政策都是獨一份的讓利於民。胡灃將其餘家底都一併交給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夥,除此之外,因為年少時經常跟著爺爺走街串巷,胡灃收了一大堆的“破爛”,多是銅鏡、古錢幣之類的不起眼物件,這些,都交給董水井幫忙售賣,賣高賣低,胡灃都沒有過問,反正董水井只管做買賣,全虧了都無所謂,若是掙了以後雙方分紅。

    當年董水井將這些“破爛貨”高價賣出,摺合成雪花錢後,胡灃的兩筆神仙錢,差不多佔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現在有兩種方式,第一,我們就此拆夥,你收回本金和分紅。第二,本金繼續留著,先收取第一筆分紅,以後我讓人年年送上門來,嫌麻煩,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灃毫不猶豫說道:“第二種,十年分紅一次就可以了。”

    吳提京隨口問道:“要是胡掌門選擇第一種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顆穀雨錢?”

    胡灃也有些好奇,幾十顆?少了點。一百顆,數百顆?

    反正只要有一百顆以上的穀雨錢,那麼派就可以很輕鬆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董水井笑著報出一個數字。

    兩千兩百顆穀雨錢。

    胡灃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吳提京則只有一個感覺,莫非賺錢是這麼一件容易的事情嗎?董兄,以後帶帶我?

    董水井從袖中一件方寸物,是一把併攏起來的摺扇,“裡邊有兩百顆穀雨錢,至於這件方寸物,就當是恭賀胡掌門和吳掌律開山立派的賀禮了。這把扇子沒有設置禁制,

    打開就是開門了,扇有善緣,諧音善有善緣嘛,就當是討個好兆頭,希望我們雙方的合作,能夠細水流長,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