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九十八章 酒杯換碗

    魏檗笑著打趣道:“茅山主轉任禮記學宮司業,真是一記神仙手。”

    陳平安埋怨道:“放你個屁,這叫光風霽月,秉公行事,你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魏檗說道:“那份謝禮,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記得幫我跟寧姚道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帶到。”

    魏檗試探性說道:“聽鄭大風的口氣,你好像當下也是個急需金精銅錢的人,披雲山這邊還有七八十顆金精銅錢的庫藏,本來是打算慢慢湊出個家當,靠著大驪的供奉薪水,螞蟻搬家,積攢個大幾百年一千年的,說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現在反正用不著了,不如你拿去?”

    陳平安擺擺手,“老子不稀罕你那點鈹銅爛鐵。”

    魏檗立即雙手持杯,“山主大氣,必須敬一杯。”

    好傢伙,敢情你就在等我這句話呢,陳平安擺擺手,“別墨跡了,先連敬三杯,聊表誠意。”

    魏檗果真連喝了三杯酒,打了個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處州這邊的習俗,辦喜事,酒桌得擺兩場,飛昇城一場,落魄山那邊要是位置不夠,我們山君府這邊可以幫忙騰地方。”

    陳平安朝魏檗豎起大拇指,脫了布鞋,捲起袖子,看架勢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呲溜一聲,飲盡一杯酒。

    魏檗突然說道:“林守一閉關有段時日了,就在長春宮那邊,按照近期北嶽地脈的跡象顯示,他跟龍泉劍宗的謝靈,極有可能差不多時候躋身玉璞境。袁化境在內五人,如今幫著林守一護關。”

    陳平安說道:“既然答應了許茂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倆就先去一趟長春宮?”

    魏檗沒好氣道:“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去長春宮,人家歡迎還來不及,有我沒我,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伸出手,“還我。”

    寧姚喜歡翻閱陳平安的山水遊記,還說這個好習慣,可以保持。

    自家山頭,小米粒就是個耳報神,況且如今白髮童子還司職編撰年譜一事,想瞞都瞞不住。

    一想到以後遊歷中土神洲,還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陳平安就一個頭兩個大。

    就像直到現在,陳平安不就始終不曾去過自家福地裡邊的那座狐國?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你走一遭長春宮。”

    柳外青驄,水邊紅袂,風裳玉佩,彩裙飄帶,處處鶯鶯燕燕。

    就像自家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不管是舊山水神靈,還是山鬼精魅出身,她們幾乎都對這位雲遮霧繞的年輕隱官充滿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寧姚那麼大氣的女子,你偏偏在這種事情上如此斤斤計較,是不是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陳平安冷笑一聲,“你這是小山神與大嶽山君顯擺縮地法嗎?”

    論男女情愛一事的紙上道理和書外學問,我是敵不過朱斂和周首席、米大劍仙這幾個下流胚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幾個,完全不在話下,你們就算加一起,老子一隻手就夠用了。

    魏檗啞口無言,滿臉無奈,早知道就不幫禮制司攢這個酒局了。

    喝酒喝酒。

    暫憑酒杯長精神。

    陳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揮,“這麼喝沒勁,砸吧嘴呢,趕緊的,酒杯換成大白碗!”

    ————

    長春宮這座水榭外,一條處處花鳥相依的道路上,來了一位姿色遠遠不如周海鏡和改豔的婦人,身邊帶著個少女姿容的女修,後者端著一隻果盤。

    婦人名為宋餘,是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少女是她的嫡傳弟子,名叫終南。

    整個寶瓶洲,都對大驪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還只是宗門候補之一的長春宮,往往不太理解,都覺得有點大題小做了。比如宋氏再念舊,以大驪王朝如今的國勢和底蘊,也該換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飛昇境的首席供奉,作為一國臉面所在。

    宋餘道號“麟遊”,是長春宮內境界、輩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長春宮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

    當代宮主都只是這位女修的師侄。

    宋餘是一位道齡極長的元嬰境,駐顏有術,婦人姿容,卻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

    由於大驪宋氏太過優待、禮遇長春宮,故而外界一直揣測,大驪宋氏能夠從最初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藩屬國,在內憂外患中逐漸崛起,最終反過來吞併宗主國,一躍成為寶瓶洲北方霸主,在這個風雷激盪的過程裡,與國同姓的宋餘,和她一手創建的長春宮,是幫助大驪宋氏能夠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幕後推手,正因為有她的從中斡旋,負責與盧氏王朝歷代皇帝說好話,大驪宋氏才等來了袁、曹兩位中興之臣的出現,再熬到一百年前,終於迎來了那頭繡虎,擔任大驪國師,再往後,才是邀請兵家聖人阮邛擔任首席供奉……

    宋餘親自趕來,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邊的臺階下邊,抱拳致禮。

    多半是長春宮修士先前察覺到這邊的動靜,生怕出意外,就只能勞駕這位太上長老,親自來此地一探究竟。

    宋餘其實早就發現水榭頂琉璃瓦的異樣,昨天得到稟報後,她只是故意拖著不來而已,小打小鬧,這點錢財損耗不算什麼,稍有動靜,就聞訊趕來,就顯得自家長春宮太過小家子氣了。她不動聲色,微笑道:“辛苦諸位了。”

    改豔接過果盤,笑嫣然道:“半點不辛苦,都是職責所在,這地兒風景還好,既養眼又養神。”

    作為京城那家仙家客棧的掌櫃,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讓客棧的生意好起來。就像這座水榭,剛好名為“昨非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鏡這婆娘,說話是難聽了點,可偶爾還是會說幾句人話的。

    少女從師尊賜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規矩,又取出六壺長春宮酒釀。

    改豔心中竊喜,又得手五壺,至於屬於周海鏡的那一壺,就別想了,這婆姨就是個掉到錢眼裡的財迷,臭不要臉,一門心思想要從袁化境幾個手裡騙去那幾壺酒。

    周海鏡只是靠著柱子,雙臂環胸,微笑道:“我們畢竟職責在身,喝酒難免容易誤事,再說了,水榭裡邊,書畫都好,都說人生失意時,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讀之,足可心神超逸,鬚眉開張,無需用酒澆塊磊。所以我們好意心領,下次宋仙師真的不用再送酒來了。”

    改豔以心聲怒道:“周海鏡!缺不缺德,你不是財迷嗎,為何要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陰損法子?!”

    周海鏡笑嘻嘻道:“一壺對五壺,你掙大錢,我掙小錢,我就不開心。所以你要是一顆錢都掙不著,我就當是賺大錢了。”

    宋餘聽到周海鏡這麼秉公行事,顯然有點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於世故的老元嬰,笑道:“周宗師說得在理,不過待客之道還是得有的,以後酒水,我們照舊送,若是諸位擔心影響到護關一事,放著就行了,喝與不喝,酌情處理,哪怕攢著,忙完正事以後帶走,也算是我們長春宮的一點心意。”

    改豔剛剛鬆了口氣,結果又聽到周海鏡的聚音成線,“聽到沒,學到沒,腰纏萬貫的改大掌櫃,你要是有宋餘為人處世的一成功力,不用多,一成就足夠,你那仙家客棧的生意,也不至於好到門可羅雀。”

    宋餘只與袁化境沿著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閒聊,她與上柱國袁氏關係極好,很有淵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遠祖袁瀣。

    所以袁化境對宋餘是極為禮敬的。

    上柱國袁氏子弟,是等到驪珠洞天開門後,才知道那座小鎮的二郎巷,有一棟真正的袁家祖宅,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譜又多出一部,這就是許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煩所在了,想要確定本家的始封之君與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國豪門,多是將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為始祖,畢竟像雲林姜氏這麼傳承有序的家族,整個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宋餘幽幽嘆息一聲,“師尊當年未能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兵解離世,曾經留下一道遺囑法旨,大意是讓我們循規蹈矩,心無雜念,抱朴修行,‘守拙’。”

    其實是宋餘故意說漏了二字,守拙之後,猶有“如一”。

    袁化境說道:“長春宮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憑後世修士願意嚴格遵循開山祖師的教誨。”

    其實袁氏也有類似的家訓格言,天水趙氏這類上柱國姓氏,在這件事上,都是差不多的。

    一個家族,建功立業難,福祉綿延更難,想要逃過“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從士族變成世族,再保持長久的生命力,無論是看遍史書,還是環顧官場四周,好像都需要有個規矩和體統在那邊,默默影響著後代子孫,看似無形,實則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家風。

    那位名為“終南”的女修,因為不善言辭,被師父單獨留在水榭這邊,她顯得十分侷促,既想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就有點冷場。

    女子容貌,只能說是秀氣,算不得什麼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經常被暱稱為“衣衫”,因為是紅燭鎮船家女的賤籍出身,至今尚未獲得大驪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後,她就被迫棄用姓氏了,最終在長春宮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大驪太后在還是皇后娘娘的時候,在長春宮修養,就對這個少女極為喜愛,打算將來等到小姑娘躋身了金丹,賜姓再改名,去掉一個終字,最終取名為“宋南”,國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

    不過又據說也有可能是賜姓南,名宋。如此一來,就等於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將少女收為納入族譜的同族了。

    不管是那種選擇,對於出身鄉野賤籍的少女來說,都是莫大殊榮。

    所幸有改豔幫忙暖場,與她問了些有的沒的,再邀請她以後路過京城,一定要入住自家客棧,可以打折,十分優惠。

    周海鏡就忍不住拆臺道:“打折,怎麼個打折,打十一折嗎?”

    雙膝橫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

    這個周海鏡雖然惹人煩,不過偶爾蹦出的幾句言語,讓少年覺得有些熟悉和親近,因為與陳先生的說話口氣,有點像。

    隋霖是一位精通陰陽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長春宮的視角,最為“內行”。

    相傳長春宮的開山鼻祖,她的祖輩,皆是禺州漁民,她並無明確師傳,是山澤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創立了這座長春宮。

    所以長春宮的看家本領,表面是數脈水法,內裡卻是一門極為高明的五雷正法,

    而且據說與龍虎山一脈雷法並無淵源。

    按照那位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解字,龍乃鱗蟲之長,幽明兼備,於春分時登天行風雨,秋分之際潛淵養真靈。

    先前崔東山帶著姜尚真,還有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陽山的白鷺渡,白衣少年蹲在岸邊,曾經吟誦一首頗有山上淵源的遊仙詩,只是流傳不廣,略顯冷僻,後世偶有聽聞,只能猜測與一位雲遊寶瓶洲的道門真人,盧氏王朝的開國皇帝,以及長春宮的開山祖師有關,遊仙詩的內容,類似讖語,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遊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