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五十一章 見麒麟

    親自幫忙遷徙祖山神秀山在內的數座山頭,一股腦搬去了去了北邊,算是與昔年的驪珠洞天,徹底做了個地契交割。

    每次遊過那座被大驪宋氏拆掉橋廊、也無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她都會格外心驚膽戰。

    快速遊過石拱橋,來到一處深潭,有片青色石崖,馬蘭花停下身形,懸立水中。

    幾個來不及停下腳步的孩子,輕輕撞在一起,嘰嘰喳喳埋怨過後,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曾經杏花巷的老嫗,在當年被某個女子仙師尋仇上門,本就上了歲數的馬婆婆,一個不小心就死了,卻因禍得福,被那個楊老頭聚攏陰魂,得以擔任河婆,就漸漸恢復了容貌,好似“越活越回去”,姿容愈發年輕了。這條龍鬚河,最早是一條溪澗,鐵符江由河升江之後,作為上游和源頭的龍鬚溪,就跟著順勢升格為河。

    而她也從一位河婆躋身了河神,莫名其妙就升官了。只是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好不容易河邊有了個託身之所的祠廟,廟裡邊卻依舊沒有塑造神像,連個香爐也沒有。

    哪有這麼寒酸窘迫的河神娘娘?

    只是馬蘭花卻不敢有任何不滿,年復一年,扳著手指頭,說是度日如年,半點不誇張。她再讓一位關係相熟的土地公,幫忙打探消息,州城那邊,到底還剩下幾個知道“馬蘭花”這個名字、認得她年輕時相貌的老不死。據說那邊如今只剩下兩個跟她差不多輩分、年紀的同鄉老人了,越是如此,馬蘭花就對那個藥鋪的楊老頭,越是敬畏,因為如果沒有意外,只等三十年期限一到,州城裡邊的那兩個老人,就會壽終正寢了?

    三姑六婆的六婆,佔了一半,裝神弄鬼的師婆,牽線搭橋的媒婆,替婦人接生的穩婆,杏花巷的馬蘭花都當過。

    結果後來又多出個河婆……

    馬蘭花幽幽嘆息一聲,在碧綠深潭中現出身形,踩在水面上,河流自行蔓延向石崖,她就那麼走了上去,坐在青色石崖上邊,從袖中摸出一把白玉梳子,梳理一頭青絲,今兒準備換個髮髻。

    那些小傢伙們也跟著水神娘娘,蹦跳出水面,聚攏在崖上,圍繞著石崖跑來跑去,歡快鬧騰起來。一般情況,馬蘭花是絕對不允許他們上岸的,不說那白晝,陽光如火,隨便一個曝曬,就會讓鬼物魂飛魄散,哪怕是夜晚,

    何況他們自己也不敢擅自越境,否則與陽間人隨便一個衝撞,陰氣陽氣相激,打架不過,就要死翹翹嘍。

    馬蘭花看著這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嘆了口氣,她擠出一個笑臉,嗓音輕柔,叮囑幾句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別走散了,老實些,不許去岸上,不然就要家法伺候挨板子了。

    其實他們在岸上那邊的“陽壽”,都不大,淪為鬼物後,就像陷入一種古怪的虛歲,長得慢,準確說來說來是很難長大,不像市井坊間的孩子,個頭竄得那麼快,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孩子變成少年少女,很快就會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成家立業,再有了自己的子女,然後變成睡眠很淺、習慣早起的老人,某天睡一覺沒睜眼……

    馬蘭花舉頭眺望遠方,深夜時分,她光是遠遠看了眼披雲山,就會覺得灼眼。

    大驪朝廷最早設立了三座山神廟,披雲山是山君大廟,高不可攀。

    最南邊的落魄山,曾經有個被同僚取笑為金頭山神的山神老爺,曾經在那邊當值,在山頂還有座規格不低的山神祠,可惜那些年混得慘兮兮,好好一座山神祠廟,都快淪為泥瓶巷那個孤兒的“家廟”了,能有什麼香火?馬蘭花知曉那個金頭山神宋煜章,來歷不小,生前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小鎮沒有縣衙的那些年裡,算是唯一的官老爺了。上任督造官曹耕心,年紀輕輕的,卸任後就當了大驪的一部侍郎。反觀宋督造宋大人,好人沒好命,沒能趕上好時辰唄。

    至於建造在風涼山那邊的山神廟,因為山頭地理位置優越,位於群山最北,所以離著州郡治所同在一城的繁華地界最近,祠廟香火一直很旺,善男信女,香客如雲,上山燒香絡繹不絕,每逢初一十五,山腰和山頂的廟會趕集,更是熱鬧得讓山水官場的同僚們羨慕不已,那條燒香神道的上山主路,寬闊平整得像是一條官道驛路,沿途都是茶館酒肆和客棧店鋪。

    風涼山地界的一位土地公,與馬蘭花相熟,就是個老不正經的東西,倒是不敢對她毛手毛腳,就是每次見面,老東西總要變著法子說幾句葷話,好像嘴上不佔點便宜就會死。

    而這位土地公的頂頭上司,正是風涼山的山神老爺,憑藉那尊神像的面容,馬蘭花依稀認出,就是個以前在小鎮開白事鋪子的,瞧瞧人家如今的氣派,再看看自己的祠廟光景,人比人氣死人吶。

    說真的,那山神老爺在年輕那會兒,還曾讓人與自家提過親哩。

    只是不知為何,在她還是河婆那會兒,對方還會時不時鄰近龍鬚河,碰個面,只是沒過多久,就疏遠了。

    把馬蘭花氣個不輕,老孃不過是讓你打聽一下孫子的消息,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嗎?

    在這龍鬚河,頂頭上司是下游那條鐵符江的水神楊花,據說是大驪太后娘娘的身邊人,面冷得很,馬蘭花根本不敢湊近,偶爾參加鐵符江的水府議事,她也是戰戰兢兢的,遇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水府胥吏,馬蘭花也是隻敢賠笑臉,絕不敢擺半點架子,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了,哪件事做得紕漏了,就要丟掉官身。所以一州之外發生的事情,馬蘭花只能通過那些來自州城隍廟那邊的山水官場邸報,來揣測一二。

    按照楊老頭給出的那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曉得她年輕容貌、身份的小鎮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可以立起神像,享受香火,憑此淬鍊金身。

    但是馬蘭花對此既期待,又憂慮重重,鐵符江和玉液江水神廟的求姻緣,都很靈驗,饅頭山土地廟的求子,也是極有名氣的,還有宋督造平調去了棋墩山,以及風涼山,這兩處山神廟,好像讀書人求籤許願,希冀著科舉順遂,文運庇護,效果都是相當不錯的,所以到現在馬蘭花也沒想出個法子,以後就算立起神像,自家祠廟香火從哪兒來?要說鎮壓水運一事,輪得到她?處州地界,最不缺江河正神。

    馬蘭花梳著頭髮,長吁短嘆。

    這片坑坑窪窪的青色石崖上邊,以前小鎮的孩子,來這邊鳧水摸魚,都有各自挑選好的“座位”。

    成為一地山水神靈後,與陽間那些凡俗夫子的視野,是截然不同的。

    位於西邊大山和小鎮接壤處,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竟然是一顆驪珠所在。

    而馬蘭花腳下這條龍鬚河,則是名副其實的一條“龍鬚”,所以當年水中才會出現那麼多價值連城的蛇膽石。至於另外一條龍鬚,就是小鎮那條主街,街上依次排開的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東邊蔓延而去,止步於東邊柵欄門,曾經有個混不吝的年輕光棍,看門人鄭大風,如今也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只留下一座沒人住的黃泥屋子。

    有個文縐縐的說法,叫那虎踞龍盤,好像那些龍窯窯口,就建造在這條龍身軀之上。

    其實這些年來,馬蘭花就怕泥瓶巷那個瘦瘦弱弱的小姑娘,來找自己翻舊賬。

    畢竟之前在鐵鎖井那邊挑水,每次見到這個“宋督造私生子”身邊的低賤婢女,馬蘭花經常就是那個挑頭的碎嘴婆姨,當年確實說了些不太中聽的話。畢竟泥瓶巷的寡婦,還有那個孤兒,他們再窮,也不是賤籍嘛,再家徒四壁,好歹有個清清白白的身份,倒是這個名字古怪的小姑娘,日子過得殷實闊綽又如何……

    當年的小鎮婦人,別說是對稚圭指指點點了,反正只要吵架罵街了,管你是誰,總能挑出一堆毛病來,當面說幾句攪心窩子、戳脊梁骨的言語,比如你家裡有幾個臭錢又咋了,如今有帶把的崽兒嗎,小心斷了祖上的香火,將來錢歸了誰,可不就是兩說的事……這類相互揭短,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等到一方說不過了,再抓頭髮撓臉。

    只說拌嘴一事,不談動手,那麼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的李家婦人,賣酒的黃二孃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這份淳樸民風,阮鐵匠,擺算命攤子的陸沉,每天醉醺醺的曹督造……這些外鄉人,都曾親身領教過,不認慫還不行。

    事實上,所有接觸過小鎮年輕一輩的,不管是什麼身份、境界,多多少少,都會有類似的感受。

    只說那場文廟議事,某人一番言語,為蠻荒共主斐然和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分別送出了兩個響噹噹的嶄新綽號,一個是躺著躺著就當上了一座天下共主的“託月山躺聖”,和那從無勝績的“甲申帳輸聖”,年輕隱官還揚言要為這兩位浩然天下的大功臣,分別送出一方親手雕刻的私章,“百死不悔”,“心向浩然”……

    更是讓有資格參與託月山議事的蠻荒大妖們,愈發覺得那位年輕隱官不是自家人,可惜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馬蘭花揉了揉臉頰。

    自己還曾被那個牙尖嘴利的小婆娘,使勁摔過一個耳光哩。

    她從袖中摸出幾份老舊的山水邸報,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邸報上邊有她孫子的消息,其實她對上邊的內容,早就滾瓜爛熟了,倒背如流。這些年閒著也是閒著,這位河神娘娘,便開始變著法子多識幾個字了。

    而這類山水官場的邸報,是從州城隍廟那邊下發的,基本上每個季度都會有兩三封,城隍爺張平會讓陰冥胥吏分別送到各級郡縣城隍和山水神靈手上,這讓馬蘭花尤其洋洋得意,當河婆那會兒,一年到頭也沒幾封邸報到手,等到晉升為河神後,官身等於入了大驪山水官場的清流,每年到手的邸報數量一下子翻番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過日子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抬頭看看那些過得好的,這叫活著有盼頭,再低頭看看不如自己的,心就平了。

    婦人忘記是誰說過一句話了。

    人辛苦活著,騙過自己,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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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喦帶著小陌和青同沿著廊道,去往別處,有意讓兩位年齡懸殊的讀書人聊點“家常事”。

    至聖先師笑問道:“陳平安,你是怎麼想到吃書的?”

    陳平安愣了愣,不過很快就想明白了所謂“吃書”,是指煉字。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在城頭那邊,實在是無事可做,恰巧隔壁城頭那邊的離真,丟了本山水遊記給我,就派上用場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巧之又巧,恰到好處。”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至聖先師顯然是意有所指。

    如果不是煉化了那本山水遊記的全部文字,以及某個偶然,陳平安就算在城頭那邊枯守一萬年,也想不到師兄崔瀺要做什麼。

    大概就像離真後來腹誹的那樣,只有腦子有病的,才能跟腦子有病的同道中人,有的聊,說得通,心領神會。

    至聖先師思緒飄遠,記起了一張張面孔,他們皆置身於遠古劍修陣營當中。

    曾經的劍修觀照,可不是後來那個離真的話癆,而是個出了名的悶葫蘆,幾乎跟誰都不說話,每次秘密議事,都躲在角落裡,或是站在陳清都身旁,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但是觀照不動手則已,一旦決心與人問劍,不能說全勝,最少可以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甚至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觀照一輩子,好像都在為別人而活,為大局而練劍遞劍,所以觀照是所有劍修當中,活得最不輕鬆的一個。

    反觀同輩劍修的那位龍君,純粹就是喜歡與人問劍,好像輸贏無所謂,每次遇到戰事,更是不計生死,要遠遠比那個“不敢隨便死”的觀照更瀟灑。

    三位刑徒劍修領袖,陳清都,觀照,龍君,是那座劍氣長城的締造者。

    只是剛剛站穩腳跟沒多久,就在陳清都的帶領下,三位劍修聯袂遠遊。

    那場影響深遠的問劍託月山,成功阻攔那位只差半步的託月山大祖,後者作為蠻荒天下的首任共主,最終未能煉化一座天下的天時地利人和,躋身十五境。

    而陳清都三人,也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陳清

    都的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不得不合道劍氣長城,陳清都更因此失去了躋身十五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