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蓬蒿人 作品

章三三八 危難之際(5)

    下了山,舉目皆敵。

    除了那座山,天下沒有一群殺人悍匪的容身之地。

    綠林豪傑的名頭,劫富濟貧的口號,不過是他們往自己身上貼得亮眼標籤,和說書先生中嘴裡的唾沫,以及平民百姓借來做一個自己反抗壓迫、揚眉吐氣的美夢的藥引罷了。

    因為赫赫戰績,耿安國成了梁山二當家。

    那天,耿安國在熱鬧非凡的宴席上,接受眾好漢的祝賀,面對一雙雙崇敬的目光,他笑得很大聲,喝了個伶仃大醉。

    朦朦朧朧中,他忽然意識到,原來,過不受鳥氣,可以喝酒吃肉的自在生活,只是人生的基本需求;獲得旁人的認可、尊重與羨慕,才是人生的更高需要。

    那晚,站在山寨主樓的屋頂上,俯瞰夜色下的水泊梁山,耿安國意氣風發,覺得自己的人生其實很成功。

    能獲得弟兄們的尊敬,殺人什麼的,並不需要在意。

    天下有那麼多狗官,狗大戶,一個活得比一個滋潤,也沒見他們遭了雷劈。自己殺一些富人怎麼了?只要能讓手下的兄弟們活得愜意,也算不負此生。

    只有皇帝老兒,才需要對天下人負責,自己一個山賊,能讓跟著自己的兄弟和他們的家眷有肉吃有衣穿,豈不已經是非常了不起?

    走在梁山,能讓千千百百的漢子恭敬叫一聲二當家,能讓到處跑的孩童圍著自己打轉笑鬧,能讓婦人們都用看強者的目光看自己,難道還不能稱一聲豪傑?

    在這個物慾橫流、光怪陸離,充滿了壓迫與戾氣,充滿了不公與悲慘,是非無人理會,道德都被漠視的荒誕世道,還有什麼是比自己人過得好更重要的?

    耿安國記得那晚的夜空很璀璨,繁星像是寶石一樣點綴著天穹,看起來是那麼美輪美奐;那晚的山風也很涼,但吹在身上卻有說不出的愜意,舒服得讓人想要哼上幾聲;黎明時分的梁山寂靜無聲,在他的腳下是那樣壯闊浩遠,沐浴著萬丈紅霞,彷彿人間仙境。

    那一晚後,耿安國本以為,他這輩子會這樣繼續下去。

    他覺得經過這麼久,他已經認清了自己與自己的道路,知道了自己真正在乎的東西。

    可是啊,人生總有許多曲折離奇的經歷,會讓人在覺得認清了自己的時候,告訴你,其實你還沒有真的瞭解自己的內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成為二當家後,第一次帶人下山,耿安國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劫來的金銀財物上山,在他走進山寨大門的時候,身後跟著一大群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風塵僕僕而又狼狽不堪的流民。

    耿安國懷裡,還抱著一個瘦成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的小女孩。

    當耿安國在山下看到路旁,橫七豎八或坐或躺的流民時,他第一時間沒有在意。

    直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嚎聲鑽進耳朵,眼見對方趴在一個瘦骨嶙嶙、寂然不動的婦人身邊,哭得像是一隻惶恐無度的小貓,而那個婦人的手腕和小孩的嘴邊,都有潺潺血跡時,他再也邁不動腳步。

    他抱起了那個,被母親用自己的鮮血,最後餵養了一次的小女孩,帶著那些即將像雜草一樣死在道旁的流民,上了梁山。

    多年的梁山生涯,讓耿安國覺得自己已經是殺人如麻的悍匪,心硬如鐵,沒了道德,除了自家兄弟,不會將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至少,他殺起富人和他們的夥計、護衛來,心中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