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公子 作品

第710章 斬龍(萬字大更)

    昭鴻十二年,六月初八,京師大雨。

    西涼軍大將楊尊義,攜帶三萬步卒,冒雨從渭河以北,往千里之遙的秦州艱難行進。

    同一時刻,數十輕騎連夜疾馳,在晨鐘響起之時,抵達了崇明門外。

    最前方的黑色駿馬之上,身著白袍的男子,手持黑傘,馬後懸著兩顆人頭,緩步進入城門。

    長安城大雨傾盆,蒼茫天地間好似只有這一人一馬。

    城門處,持著長槍的兵甲,瞧見過來的人影,臉色皆是一變。

    往日進出多次,沒人不認識馬上的年輕人是誰。

    前些天聖上下旨,讓連戰連勝的肅王世子撤軍,在京中引起了不少非議,此時肅王世子忽然回來,守城兵甲不知目的,但知曉絕非小事。

    守城軍卒本來想按規矩攔截查問,可瞧見馬上男子臉色和後面滴血的兩顆人頭,哪裡敢上前半步,都是噤若寒蟬的退到了兩側。城門後有人飛速跑向皇城,通報這個消息。

    大雨傾盆而下,朱雀大街上空無一人,抬眼便能看到視野盡頭的巍峨皇城。

    許不令撐著黑傘,在朱雀大街正中緩行,左右兩側樓宇內,文人士子、歌姬酒客,看著戰馬從街上行過,眼神意外,又帶著幾分敬畏。

    敬畏發自內心;萬軍之前生擒北齊世子、兩千兵馬破南陽、兩萬兵馬破襄陽。光是這三條事蹟,便足以讓許不令,堂堂正正的自稱‘大將軍許烈之後’,整個天下何人敢質疑半句?

    長安城的百姓知曉,文武百官也知曉,連宋暨也知曉。因此許不令忽然從前線跑回來,街道兩旁的文人士子,雖然有意外,卻半點不奇怪。

    在連戰連勝的局面下,忽然被君主強令撤軍,這若是不回來要個說法,許不令能答應,前線將士能答應?

    朱雀大街兩側,無數雙眼睛,盯著騎乘駿馬的白袍男子走過,逐漸抵達皇城。

    皇城中,殿前廣場大雨淅淅瀝瀝,巍峨大殿莊嚴肅立。

    太極殿內,宋暨和往日一樣,坐在龍椅之上,看著下方朝臣。

    文武百官分立左右,眼觀鼻、鼻觀心,默然靜立。

    太尉關鴻卓,稟報著前線戰事。說完之後,宋暨開口安排,太監下去傳令。

    整個朝堂上,只有這兩個人在對話,其他朝臣都不言不語,可能有人想開口說些什麼,但這些天宋暨喜怒無常,所有事都獨斷專行,根本不聽臣子意見,三公九卿漸漸都閉了嘴,沒三公九卿帶頭,後方臣子想說話,在這死寂的氣氛下,又哪裡敢開口。

    “報——肅王世子入京覲見!”

    關鴻卓正說著話,殿外忽然傳來急聲稟報,群臣側目。

    慌慌張張的聲音,讓關鴻卓眉頭緊蹙,可聽清楚後,臉色又是一白。

    許不令來的很突然,來之前並未和朝廷通報,連夜從南陽趕了回來。

    但太極殿中的滿朝文武,包括龍椅上的宋暨,都沒有什麼意外,反而有幾分‘總算來了’的釋然。

    前些日子宋暨下旨,讓剛大破襄陽的西涼軍步卒回防西涼,又讓連戰連勝的許不令回後方鎮守南陽,這道幾乎是逼著許家發飆的聖旨,群臣都有意見,卻沒法阻難。

    雖說‘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但這般莫名其妙的聖旨,若是臣子一點意見都不能有,那還要文武百官做什麼?天下大事讓君主一個人做決定就是了。

    如今見不服氣的許不令回來要說法,群臣皆是冷眼旁觀,想看看龍椅上的天子,如何許不令乃至數萬將士一個解釋。

    龍椅之上,宋暨依舊是往日波瀾不驚的模樣,看著殿外的白石御道,淡然開口:

    “宣。”

    “宣,肅王世子進殿!”

    太監洪亮的聲音傳入太極殿外的雨幕,文武百官齊齊回頭,看向大殿外。

    滿城雨幕之下,一匹黑色駿馬,從宮門進入,清脆的馬鈴鐺和馬蹄聲遙遙可聞

    馬上男子僅孤身一人,身上的氣勢,卻好似這滿城的疾風驟雨,緩緩壓向這座天下間最高的殿堂。

    踏踏踏——

    許不令騎乘駿馬,不緊不慢從御道上行過,眼神望向大殿上的燙金匾額,雨水從傘骨滑落,滴在馬鞍上,又從馬鞍滴落,混入了兩顆人頭的血水,砸在太極殿外平整的石道上。

    文武百官和宋暨,望著許不令在臺階下停步,翻身下馬,從馬側取下了兩顆人頭。

    “這……”

    瞧見此景,太極殿中響起些許嘈雜,百官左右四顧,眼神詢問,許不令這是拿了誰的人頭回來?

    站在最前方的關鴻卓臉色又是一白,還以為許不令砍了他胞弟關鴻業,心中又氣又怒,轉身就想跪下哀嚎,可想想又太早了,只能死死盯著從臺階下走上來的身影。

    許不令提著兩顆人頭,穿過淅淅瀝瀝的暴雨。哪怕眼神平淡、不言不語,站在殿外的金瓜武士,也能感覺出其身上的戾氣,卻無人敢上前阻難,只是低頭垂首站在兩側。

    踏踏踏——

    整個太極殿,只剩下一道清脆的腳步聲,走過後排的官吏,再到大玥的中流砥柱,直至最前的三公九卿。

    許不令手上依舊滴著雨水和血水,在金殿的正中央站定,將兩個用布包裹的人頭,丟在了龍椅前方的臺階下,抬手平淡到:

    “臣,許不令,參見聖上。”

    兩個用黑布包裹的人頭,在光滑如鏡的地面上滾了幾圈,撞在臺階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宰相蕭楚楊和大司農陸承安,眼中稍稍顯疑惑,掃了許不令一眼。

    崔懷祿低著頭默然不語,好似什麼都沒看見。

    餘下臣子都是皺著眉,不明所以。

    天子宋暨,知道這兩顆人頭是誰,心中有滔天怒火,臉上卻雲淡風輕。

    太尉關鴻卓見太極殿中安靜的有些詭異,猶豫了下,上前蹲下身,打開包裹看了眼,雖然沒看到親弟弟的頭顱稍微鬆了口氣,但看清血淋淋的人頭是誰後,臉色又是微驚,抬眼看了下宋暨。

    宋暨輕輕摩挲手指,詢問道:

    “誰的人頭?”

    關鴻卓站起身來,稍顯猶豫,看了看旁邊的許不令,才輕聲道:

    “是秘衛老乙,和緝偵司宋英。”

    “嗡——”

    話語一出,太極殿內嘈雜聲四起。

    群臣先是疑惑許不令為什麼殺了皇帝的親信,繼而又震驚皇帝的親信,竟然有機會被許不令殺死。

    許不令剛從前線趕回來,提著宮中秘衛的人頭,只能說明……

    三公九卿眉頭緊蹙,看向了宋暨。

    宋暨臉色也露出幾分驚異,掃了兩個人頭一眼,沉聲道:

    “前些時日宮中失火,秘衛裡應外合行刺朕,事後幾人失蹤,朕正在派人追查,不曾想已經在許愛卿手中伏法。這些秘衛恐怕已經被北齊賊子買通,難不成,他們對許愛卿也動了手?”

    宋暨明目張膽的瞎扯淡,滿朝文武皆是蹙眉,無一人信這解釋。

    宋英暫且不論,甲剛剛出現也不明底細,但老乙在先帝時期,便和賈公公一起擔任天子近衛,若是能被收買,憑什麼能當天子近衛?

    甲乙丙丁四名暗衛,是天子最後的一道屏障,被身邊最信任的護衛刺殺,宋暨是怎麼活下來的?

    但解釋就是解釋,哪怕再牽強,龍椅上的天子說出口,朝臣就不好質疑。畢竟宋英也好,甲乙也罷,只是皇城禁衛,放在朝堂上更是無關緊要的小嘍嘍,和殿外的金瓜武士沒區別。皇帝說這三人投了敵刺殺,群臣總不能直言人是皇帝安排的。

    許不令對於宋暨的明目張膽說瞎話,絲毫不意外,他只需要朝臣知道這事兒即可,不需要宋暨解釋。

    許不令抬眼看向宋暨,朗聲道:

    “謝殿下關心,臣前日在襄陽苦戰,這兩人乘機潛入南陽,刺殺臣的家眷,所幸家中有高手坐鎮,只死了十幾個護衛丫鬟,妻妾雖受了傷,但暫時性命無憂。”

    朝臣聽見這話,眼皮都是一跳。

    他們還以為是宋暨派人刺殺許不令,沒想到是衝著家眷去的,這是……腦殼有水?

    殺許不令家眷有個屁用,殺乾淨了,許家該幹啥還不是照樣幹啥,除了激怒許家還有半點好處?

    關鴻卓不知道內情,但知道肯定和聖上撇不開關係,為了個聖上打掩護,開口質疑道:

    “這兩人既然投敵,為何不直接去刺殺許世子,反而對世子家眷動手?”

    許不令偏過頭來,看向關鴻卓:

    “因為這倆受人指使的刺客,打不過我。關太尉,這個解釋,夠不夠?”

    “……”

    關鴻業頓時語塞,想了想,默默了退到了一邊。

    蕭楚楊臉色微沉,眼中帶著些許擔憂:

    “蕭綺可安然無恙?”

    “被刺客所傷,至今昏迷不醒。”

    群臣聽聞此言,眼中也顯出幾分怒意,陸承安開口道:

    “真是荒唐,將帥在前線血戰,後方家眷竟能遭刺客襲殺,若是事情傳出去,邊關將士誰還有心思打仗?”

    群臣皆是迎合,痛罵北齊無恥,但這番話真正是罵給誰聽的,三公九卿都明白。

    宋暨聽著朝臣言語,眼神依舊平淡,不過摩挲愈來愈快的手指,已經顯現出了心裡的憤怒。

    他只下令殺見不得光的崔小婉,根本沒讓死士動許不令家眷;因為崔小婉本就是死人,即便被刺殺,許不令也無法拿其做文章,殺其他人則是吃力不討好。

    宋暨知道身邊暗衛的行事風格,不可能自作主張,許不令這是明目張膽的栽贓。

    可知曉有任何?這種事不可能放在臺面上講道理,既然派去的死士成了證據,那宋暨有一百張嘴,也不可能為此辯護一句。

    許不令待群臣討論片刻後,看著兩個人頭,繼續道:

    “既然這倆人,聖上說是投敵被收買,臣也不在多說。前些時日,聖上下旨,命西涼步卒回防西涼,命臣待在南陽坐鎮後方。臣百思不得其解,特來長安,詢問聖上,臣領兵以來,可有失職之處?”

    滿朝文武安靜下來,抬眼看向宋暨,等待宋暨的答覆。

    其實能站在朝廷前排的,都知曉宋暨讓許不令撤軍,只是因為害怕許家兵權太重,日後騎虎難下罷了。

    但這個理由,顯然沒法敞開了說,因為許家現在還沒反,也從未表露出過反意。

    宋暨面對許不令的質問,只是平淡到:

    “前些時日,緝偵司傳來線報,北齊左親王姜駑,秘密集結兵馬數萬,意圖不明;楚地已經暫且安穩,為防西涼有失,調遣兵馬回援。這些朕在聖旨上已經說過,許愛卿,有異議?”

    朝臣暗暗搖頭,他們早聽過這解釋,可這算個屁的解釋?

    無憑無據說北齊左親王集結兵馬,便調前線將士回三千里外的老家,和瞎扯淡沒區別。而且即便是真的又如何?肅王麾下還有十五萬精兵,難不成還守不住西涼?

    許不令抬起頭來,看向宋暨:

    “臣自然有異議。江南去年洪災,拖到今年尚無人賑災,致使江南流民千里,無數百姓被反賊裹挾成為叛軍,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餓死荒野。

    北方強敵入境,邊軍連戰連敗,每天亦有無數將士戰死沙場。

    四王乘亂而起,強徵壯丁民夫近百萬,擾的整個大玥東邊不得安寧,田地荒廢無人耕種,秋天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餓死。

    內憂外患之下,為君者,稱百姓為子民,為天下百姓之父母,當先內安天下,再退外敵,避免無數子民橫死。

    現如今,臣攜西涼軍五萬,自配鎧甲戰馬,為聖上平滅內亂,眼看大局將定,聖上卻以無稽之談強令臣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