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寫作機器人 作品

第五十六章 自由

存放生命的櫃子沒有縫隙,燈光透不進來。滿室立櫃的倒影像是在一個已經靜止的廣場上、數百數千人的屹立。

沿場地中軸線,從盒子最大的片區從東往西走,就是盒子規格次大的片區。按抽屜的截面,次大的盒子同樣可以裝進大部分體型的人體。

他打開其中一個抽屜。與他想象的一樣,次大的盒子上也有玻璃,玻璃同樣映著一張人臉,是張小孩的人臉。臉上泛著死一樣的灰白,臉的邊緣是一片深藍色的水,也可能是冰。再其他的部分就超過了玻璃的範疇,看不清晰了。

接下來連續五六個,也都如此。

李明都回望了眼盒子規格最大的片區,將之標記為“前綜合時代”。規格次大的片區被他標記為“綜合人格時代”,剩餘的片區暫且是他的技術水平不能理解的,他將之標記為“後綜合時代”。

因為這個劃分,自然而然,前綜合的盒子數是最少的,後綜合是最多的。綜合的數量,李明都數了數,比前綜合也多上不少,大約有兩百個。

“兩百個總能成功幾個的。”

他想。

盒子的表面看不出盒子的構造。機器身用次聲波挨個試探了下,發現綜合人格時代的盒子技術至少也存在過六次迭代。

每次迭代的幅度都不高,七種盒子可以分為一類,但他想他不能冒險,他需要找到他熟悉的那一種。只有那一種,他從第三前線和行者號中獲得了相關的知識。

李明都走在陰影裡,直到一小時後,他沒有找到與他記憶裡的構造一模一樣的盒子。

最相似者在若干個維生系統環節,從換熱到保護劑自循環都存在與從第三前線讀取的設計圖有不一樣的地方。

但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深深吸一口氣,打開一個他最眼熟的抽屜,然後俯著身子,輕輕擦拭盒子。盒子上原本沒有塵埃,但因為他的到來,他身上沒有被氣壓室去除的一部分灰塵也就落到了盒子上。

盒子的顏色各不相同。塵埃落在銀白色的表面,格外顯眼,像是鏡子上的斑點。

顯像器的下面照樣是一張孩子似的面龐,他的頭髮被剃光了,乾乾淨淨的面孔上還保持著一種遲鈍的呆滯的像是在思考什麼的表情——對於二十二世紀而言,那也一定是幾百幾千年後的事情了。

盒子的外殼絕對不是二十二世紀的造物,應該是在這個空間站製造之初被設計的。

李明都不懂盒子的外殼,但他懂盒子後面所連的線纜。

如果他猜得沒錯,那麼線纜裡傳輸的不是電信號,而是光信號。因為在三十世紀,類似的線纜受損後曾被他翻開察看,破損的縫隙裡什麼都沒有,只閃爍著點點的熒光。

他更用力地拉開抽屜,直到線纜暴露在他的面前。

直到這裡為止,他所有的動作都還是可以挽回的。

“在一百年前……刑法中所標記著的最大罪惡是故意殺死一個無辜的人,也就是剝奪一條鮮活的生命。如果有更大的,那就是剝奪許多人的生命。”

在機器身的手開始剪斷線纜的時候,他默默想道:

“那麼我想要對每一個盒子犯下的錯,要麼剛好相當於殺掉了兩個人,要麼因為沒有符合的規定,而不足入刑。”

儘管這樣想,李明都的心裡卻仍然一片空白,好像在做一個不真實的夢,只有脖子不知為何溼漉漉的,淌下了汗滴。

只幾秒鐘,線纜已被機器身剪出一個小口子。線纜隨之發出一陣輕微的氣體洩露聲。從破損的縫隙裡望去,裡面果真什麼都沒有,只能看到線纜本身的外皮分了好幾層,最內的一層是一種單質的晶體,晶體的內側是空空蕩蕩的,閃著幾點熒光。

熒光是裡面的光線打在觀測者視網膜上打出的點。

到了這時,李明都反而更加冷靜了。不定型鑽入機器身內,人身退後一步,靠在櫃子上,機器身打開了手臂裡的裝置,通過接線的方式,讓自己成為光信號的中轉站。隨著一陣深入感知的震顫,他彷彿有聽見了連接協議發出的不存在的問候:

“你好啊,我是第八代次線傳輸協議……”

盒子的信息隨之流出。

就在這個瞬間,李明都做好完全準備,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裡面空空白白,流過的只是平靜的水。

它是根純粹供能的管線,與第三十世紀時計算並傳輸了一個微型世界的信息的光纜不能同類而語。

也是直到這時,李明都再次想起了關於第三十世紀的存放晶體的盒子另一個蹊蹺之處。

“它為什麼會做人類的夢呢?”

各種零零碎碎的猜測在他的腦海裡翻騰,但他已經無暇思考多餘的猜測,只有一個念頭在支持他繼續行動。

在意識不自覺的控制中,機器身的計算單元按照他期望被獲得的記憶構造了一系列的情景。這個活計,機器身做來猶如本能。早在十幾年前,他的意識被迫只能寄存在機器身的時候,就曾試想把自己的身體作為城市,用全身的運作來演繹一個永不停歇的故事。如今所要做的無非是更換材料,按照命題寫一段虛假的故事。

故事作為信息通過機器身的器官,變成了電波,沿著光纜被傳輸了去。接著,機器身放開了雙手,徹底斷開了光纜與盒子的連接。

“嘟——嘟嘟!”

同一時間,整個寂靜的殿堂發出異常的警報,警報聲從各個地方飛出,像是無路可逃。李明都的思考僵直了一刻,但緊接著他想起來——

他已經轉過一圈,空間站內沒有任何維護者,所有機器都不具有任何程度的智能。

“沒什麼好害怕的。”

失去光纜的盒子被機器身抽出,拖到地上。機器身繼續握著孔線進行自動破譯。不定型從光纜的孔線裡爬進了盒子裡。他的意識一半沉在不定型的視野中,將自己的身體極盡扭曲,以適應不足一釐米的孔徑。這種孔徑不定型攀爬數刻便把自己體內的流態器官壓縮到了極限。它放棄了身體的進入,而轉為伸出自己的觸鬚。

而人體的眼睛則看到了盒子最外層的殼分裂成六瓣,分成六個方向像傘骨一樣向外張開,露出裡面藏著的真殼。而真殼上便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李明都可以理解的操作盤、各類被掩蔽的自動燈還有一些掩蔽的插孔。大部分插孔都與外殼相連,聯繫它們的是正常的線路,而非真空或非真空光管。

他鬆了一口氣,脖子上的汗流得更多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情況。斷開線纜意味著這種盒子肯定無法繼續運行,按照人類冬眠技術的慣例,必定會存在某種應急設施把裡面的人釋放。遲早有一天,這裡的所有靈魂都會被釋放,但本來不該在今天。

外殼與真殼分屬兩個時代的科技。製造真殼的技術應該就在二十二世紀綜合人格的時代。外殼是後來人加上的,換而言之,外殼本身的技術超過了李明都理解的範疇。但它若要與真殼連接,也要按照真殼的方法。

不定型通過非真空光管,鑽入的就是真殼,它已經順著氣體與水的分解循環系統摸到了內維生艙的邊緣。

李明都已經看到了玻璃底下深藍色的液體周圍迸出了許多不自然的氣泡,那是氣體系統出錯的特徵。

同時,內維生艙的溫度極低,雖然由於液體本身的特性不會凍結,但也不是不定型要進入的。它所做的只是摸索盒子的內部結構,現在它已經成功完成它的任務。

它從維生艙中退出的同時,機器身把連接外殼與真殼的線纜一根根拔掉,而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一臺來自可能是第三十世紀的頭腦,以每秒兩億兆次的運算速度,對盒子進行計算。它唯一的瓶頸在於線纜的數據傳輸上限。

如果有人能夠打開盒子的話,可以看到在人腦底下的接入器正在迅速升溫,直到接近零下四十度。這是盒子所使用的冬眠技術不能接受的高溫,會造成系統的破壞。它的備用能源所催促的冷卻液的迅速循環帶來了一陣極細微的響聲,喚醒命令從指令棧中急促地發出,像是吹響的號角。它真正的主人仍在沉睡,機器身予以一切號角冷酷的否決。

接著,一連串的警告像是從地裡爬出的死屍,把他包圍了。李明都心一橫,乾脆把盒子載有的簡單智能系統拔除,讓機器身徹底接管盒子。

盒子的異顫徹底停下。

它從牢房被押到了刑場,被徹底剖析開來。

轉眼間,機器身就感應到一連串斷斷續續、看似不連貫卻又彼此相連,像是在水面上綻放的無數的波痕。其中有一段格外單調,這段記憶沒有任何“綜合人格”干涉過的痕跡,被機器身一眼瞧見。

靠在櫃子上的人身由於意識的遠離而緩緩滑倒在地。那時,李明都的絕大多數意識都沉浸在機器身中,許多複雜微妙的情緒由於缺乏對應的激素或模態都不再能生成。

縱然意識已經遠離,但人體無法停止活躍的大腦皮層,仍在傳遞一些遊離的像是做夢般的念頭。

在二十二世紀最後三十年,綜合人格行為模式的運用達到了人類歷史的頂點。仍然需要一個確實的本體,使用這一本體作為人格的發生。也因此,刪除記憶和添加記憶也變得可能。按照一位女性助理的說法,這是全球禁止的綜合人格模塊行為。不過想要讀取記憶,卻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記憶是碎裂的,存在於各個部分之中,不通過大腦本身,很難連貫地形成一段故事。就算是時間也會是錯誤的。人以為想起的六十年前的故事,可能只是三十年前他在回憶中對其進行的重新加工。

“哦,對哦,這好像是我現在做的事情。”

機器身前所未有的專心致志反而讓人體更加昏昏沉沉。在這種高度精細的作業中,李明都像是一個喝醉了的人一樣記憶攪成了一團。先前已經數天數夜不睡覺,如今就更難集中精神,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還醒著,有時候清醒,有時候呆呆發愣。整個空間站寂靜得像是莊嚴的教堂,只在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青星大氣跌宕的迴響。

可能過了一天,也可能過了一個小時,盒子在瞬間的加熱中噴出白霧,線纜接收到逆向的能量流。在某種模糊的感應中,機器身斷開連接,就像從水裡爬到了岸上。維生艙裡傳出一陣急促的提示聲。盒子裡的人睜開了眼睛。再過一會兒,他好像恢復了行動能力,也看到了李明都。李明都往後退了一下,他就跑過來,還喊了一聲:

“哥!”

隨後,這剛剛醒過來的人流利地說道:

“你怎麼睡在這裡?你在等著我醒嗎?是你幫了我!”

聽上去,他有些感動。

李明都的身體一陣寒顫,虛弱得厲害。他的意識最先睜開的是人眼,眼中的景象一片搖晃,眼前是個腦袋大、身體小的年輕人,穿著一件複合纖維冬眠服。在年輕人的身後是被打開的盒子。盒子的旁邊立著0386。他意識到他好像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事。

年輕人感到了奇怪:

“哥……你怎麼笑了。”

李明都這才意識到自己露出了笑容,他想這笑容一定很假。

頓了會兒,年輕人又靦腆地側過了頭:

“沒想到你會找到我……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地方相見……我原以為我們已經不可能見到了,沒想到老天居然居然真會開眼,也沒想到你一直沒忘記我!真是奇妙……古怪。”

年輕人似乎是感到慚愧了。

寒顫在這時消失了,李明都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接著便想起了一切,想起了自己在睡著前做過的一切。宮殿的景色一如既往,唯獨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盒子。

他摸了摸長得像孩子的年輕人的頭,說出了與自己的設計相符合的話:

“我們可是從同一個小鎮出來的,我一直沒有忘了你,只是……一直不敢去找你。”

“那……其實是我對不起你,”年輕人低著睫毛,“我也一直沒敢去找你。我還記得最後那天呢,哥,火車艙裡到處是人在抽菸,我難過得要死,但大人們一直在吵架,不知道是誰吐了口痰,痰到了我新買的衣服上,我一下子哭了起來。儘管已經過去很久了,但那天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就好像你和我剛剛都還是無憂無慮的學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