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寫作機器人 作品

第四十六章 浮黎寥廓

在李明都飛離月球的時候,謝秋陰、還有舊基地的所有人組成的車隊仍然困在戈壁。天矇矇亮了四個小時,車隊仍僵臥在漠漠的雪野上,緩慢得像是一條不能起身的長龍。

周邊的溫度始終保持在零下,誰也不敢輕易越出車門。黎明已經持續了三個小時,或者五個小時,太陽仍然沒有從地平線的另一邊升起。天上的繁星越聚越多,無窮混合的陰影、無限錯綜的色彩體現著宇宙不可理解的威嚴。東邊的天空是青色的,南方的天空像是一團燃燒的火,西邊的天空猶如一顆掛滿果實的樹木,樹幹是垂過了天際的密集的行星帶。而北方的天空中果實已經落地,泛著點漸變孔雀藍色的白玉巨行星盤子上錯落地擺滿了橘色、紅色的、橙色的、綠色的星星。

天剛剛亮的時候,大漠颳了一陣雪。雪片厚厚地粘在車上,像是為車披上了喪葬的白布。秋陰趴在方向盤上沒睡多久,便被天暗了一點時候的酸雨驚醒。雨水是從白玉盤子那邊的天空吹來的,敲鑼打鼓般一陣陣急促地打在先前積累的雪上。雪花隨之融化,荒漠的大地被打溼,汩汩的水流沿著大地的形狀向前奔走,溼潤了瀝青路上的輪胎。

天又亮起一點的時候,四周颳起大風,溫度陡降,殘餘的雨雪隨著風一起紛紛揚揚,車隊緩慢地向前走動了數百米,然後又困在原地不動了。周圍的車斷斷續續一陣陣地在鳴喇叭,周圍吵得要命。

也就是這時,人們看到一塊黑魆魆的雲朵飄過了半空。幾個小夥子好奇張望,看到這雲朵斜斜飛去,越來越清楚。只一瞬間,便落到大約幾十公里外的地方,在落下前,人們看到這“雲朵”上長著樹。隨後,大地猛地顫抖一下,樹木被風摧折,木枝被撕成碎屑,和濺起的塵土一起飄蕩,飛過了車隊的頭頂,天地一片昏暗。

吵鬧的聲音就此變小了許多。

對於活在這個世界各處的人而言,他們並不確切地知道總體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憑有限的信息發現這些並告知他們這個世界變得怎麼樣了。知道這一切的只有那些處於太空中的且沒有被傾覆的眼睛。

而那些眼睛如今是緘默的。

對於這支基地撤離的隊伍,它是由部隊帶領的。部隊四個小時前還在通過網絡控制車隊,但現在,人人都發現他們收不到任何無線或者衛星的信號。秋陰往外張望,看到有幾個或者是志願者的傢伙組成了兩三個隊伍在停滯的車隊裡來回地走。

天上的亮度在他們走過來時增,在他們走過去時又減,群星西去,掛滿果實的樹木已經倒去,只露出尖頭的枝丫,而東方的青色則綻放出了一朵燦爛的蓮花,群星互相吸引的大氣就是它的花葉,天上的花葉被地上的陰雲遮去,等雲被氣流吹走,整個群星光輝的天幕在一陣稀疏的小雪中黯淡下來,接著又颳起前所未有的大風。風捲著塵土,像是拖著長長尾巴的列車不停地碾過整個戈壁,目光所及之處都在刮沙子、冒煙柱。車隊的喇叭不多想了,但有識之士們已經意識到脆弱的人體在沒有防護的地方不能久呆,事情已經與他們所預料的大不相同了。可他們也沒有任何方法,在現在也只能藏在車裡任這停止的車輛一會兒向左搖、一會兒向右搖、一會兒往地底陷了一陣。連綿的車隊彼此相護,加上部隊的大車,擋住了遠處來的風。

風略小一點的時候,有個把圍巾纏到鼻子上,帽子遮住耳朵,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孩子站在細雪中敲了敲秋陰的車窗。

“有人嗎?醒著嗎?姐姐?”

秋陰抬頭,她已把車窗上粘著的雪擦去,窗戶裡露出她紅撲撲的半個腦袋:

“抱歉,打擾啦!”

“我醒著。”秋陰不敢隨便開車門,她認出來這個女孩子是新基地出生的非冬眠人,“姑娘,現在外面是什麼情況呀?你知道嗎?”

從表面上來看,她像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大哥說現在情形很危急,我們好像是被困在這裡了,他讓我從這個方向走,通知大家,你這個車型的話……打開左邊的側板,按那個按鈕,對,旋到最右邊,我們在這個頻道上可以進行對話。”

“這個……?”

秋陰把側板打開,看到了不依賴於人工智能與網絡的屏幕和錶盤,所謂的旋鈕好像是無線電的調頻,她意識到這是老式車載對講機。

為了應對二十二世紀初的國際形勢,在二一零零年左右的車輛都裝有這種獨立的無線短波電臺功能。它和二十世紀所使用的對講機的原理基本一致,主打的就是超短波頻段的近距離對話,不需要網絡,穿透力很強。

紅著臉的姑娘抱著自己的肩膀,呵出一陣熱氣,說一陣子話:

“畫著圈圈的按鍵是啟動,畫著方塊的按鍵按一下,你說的話就傳到其他有這設備的地方去了,要說話的時候,要嘴對著有孔孔的地方就行了。”

秋陰點了點,她如言按下圈圈按鈕,電臺裡傳出了一個成年男性低沉的聲音:“重複:大家保持鎮靜,請不要隨意出車門,請大家先清點好自己所有的物資,尤其是食物和醫療用具。我們可能被困在這裡了!”

“講話的是誰?”

但女孩已經用袖子擋風,沿著車與車的縫隙往前走了。

車窗被毛衣擦乾淨的一角重新被雪漫去,秋陰叫了她一聲,小姑娘便轉過身,迷濛的玻璃裡便倒映出了一隻張皇不安的美麗的右眼。她在秋陰的車前晃了晃頭,說:

“我大哥!”

“那你大哥是誰?”

“康鼎!”

“等下,那代人們呢?幽靈梭呢?”

但這時,那姑娘已經再和另一邊的車主對話了,沒在理睬秋陰,或者是沒聽到她的話。

康鼎是基地這一新冬眠人社區的公共事務工作者。他在廣播裡還在講,但不少人不愛聽他講話。等他通過對話以後,有人在電臺裡問他:

“康鼎,為什麼網絡斷掉了?部隊,機械部隊在幹什麼?他們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不調個剷雪機嗎?”

大雪會掩埋道路。老基地帶出的車輛大量私改不缺能走雪地的,但那麼個龐大的車隊,內外圍堵,決定車隊行進的不是中間的,而是最外側的一圈。秋陰心想這不知名的青年人說的是對的,必須要部隊幫忙。

電臺裡,康鼎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

“我和其他工作者先前在殿後,也是在最後頭的,算是這次轉移的志願者。關於部隊的事情,我最清楚不過。現在的情況還在確認,但代人的機制現在肯定運轉得很不正常。”

“什麼意思?”

周圍幾輛車的車主在車內對著電臺紛紛發出自己的疑問。他們沒有按鍵,電臺也就沒有錄下他們的聲音。眾人聽見電臺裡,只有康鼎一人佯裝平靜地說道:

“那群機械體已經停止自動運作了,我的意思是……他們不動了。”

有人申請說話被通過了:

“樓蘭市,有人聯繫得上樓蘭市嗎?”

電臺有聽不清的竊竊的噪聲。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裡,外面突然響起引擎啟動的轟叫,秋陰意識到這是有人在情緒驅動下啟動了車。下一瞬間,飛起的碎片扎到了自動車的前窗,碰撞的響聲在她的耳邊流傳。

東天的“蓮花”很快就升到了西北的高空。玉盤斜去,兩條帶子帶著各自十幾顆大小行星從東南出,飛過南天火海之星,入主天中深青色的巨行星之上,立地視之,尤若二三十個大小不一的月亮走在青冥。

不久後,地上的氣象更烈,八個小時或者十二個小時,見不著太陽,世界或許是白晝,或許已經入夜了。十二個小時到十四個小時後,環境溫度仍然在零度上下徘徊,雨雪冰霜隨著溫度變化,變個不停。按照原先的地球時間,可能是晚上八九點的時候,一團團雲群從各處遊走出來,併成一家,遮住五方十色的群星,夜晚便重新降臨到蔚藍色的地球。

謝秋陰在車裡一直呆到現在。

而綿延數公里的車隊到現在不過往原本認識中的樓蘭方向走了數百米,有許多人在車旁一顆枯萎的樹下目擊到了粉碎的太陽能板的痕跡。那應該是五十年前的古戰場的殘留。

靠著電臺和口口相傳,在這支車隊先後流傳起了許多不祥的故事。先有人說一輛紅旗車擅自發動,撞上了前頭的私改車,離子艙當場爆炸,四人死亡。又有人說地球上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故,他們可能已經被拋棄在這裡了,不用在幻想什麼士兵來救了。稍後一點的時候,還有人說他們的孤立是因為十幾公里外樓蘭市那邊發生了地震,地震把這裡隔絕開來,造成了一條前所未有的鴻溝。鴻溝出生時的響動混在了先前的風聲和震動裡。接著有人說樓蘭已經失控了,代人們遭到了天罰,天罰的意思是某種自然現象、比如說電磁干擾使得代人們那套技術系統不再能成立。

雖然只是那麼一個數公里長的車隊,但一個人困在裡面,居然就像被鎖在迷宮裡,進退不得。上千車輛頭尾相連,人們坐在車裡,裡面的人被外面的人困住,風雪交加,不時大地的震動叫這裡沒有一個人敢下車的。晚些時候,雲遮天幕更深,風聲稍停,她又看到了那個精靈似的在車隊裡奔走的小姑娘。

“喂!”

秋陰叫了她一聲。

她好像聽到了,轉過了頭,一邊走,一邊呆呆地四處尋覓,好像是在找誰在叫她呀。秋陰又叫了一聲,她卻沒聽到似的,消失在了隊伍的那一頭,

秋陰思定,從後座取出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一個紐扣一個紐扣地繫好了,然後拿著個端小心翼翼地打開了車門。

車門撞到了另一輛車。她連忙抱歉,車主嗔怪一眼,但不敢下車。秋陰也就偷偷地溜走了。地上泥濘得很,她往地上看,能看到泥雪底下的國道地面上有明顯的縫隙,縫隙裡填滿了雪。

秋陰一步步地向外走,她看到人們大多已經入睡了。車有屬於老基地的,也有部隊帶來的運輸車。有的人是彼此認識在一起的,有的人則是不認識,被安置在了一起。

她在往前走幾步,那精靈似的女孩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秋陰看到她好像正在給一些車主分發物資,凍得通紅的臉頰讓她想起一百多年前的冬夜。

“你在做什麼呀?”

她嚇了一跳,轉過頭來,說:

“你是誰?”

“我是你之前通知的一個人。”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位姐姐。”

她笑了起來。

“你怎麼下車,車外很危險的。”

“你一個小姑娘就不危險嗎?”

“我和你們不一樣啦。”她認真地說道,然後扯了扯自己的手套。雲不是遮密的,空缺處也有月光。月光照亮了她的手腕,金屬反射出像是霜雪般潔白的顏色。

在古人發展為代人中的幾十年裡,出現過許多中間的形態,從醫學目的出發的義肢技術也曾有過不小的發展。

秋陰恍然。

現在康採芙就開始推著秋陰回去。

寒風一陣又一陣地吹在人的身上,秋陰緊了緊衣服,為自己辯解道:

“我身體好,也不是很怕。”

“我可羨慕身體好的人啦。”

她說。

“你叫什麼?”

“我……?”小姑娘眨了眨漂亮的玻璃似的眼睛,說,“康採芙。”

秋陰強粘著,採芙推脫不下,兩人就並列著一起走。她有輛小推車。但這推車在密集的車堆裡也不好使。基地裡的人類好像已經被全世界孤立了。

“外面該怎麼走?”

秋陰問。

“原來你是想到外頭去呀,早說嘛……”康採芙答道,“可外頭很危險,早上是雪,中午是能沒過腳的濁流,晚上又變成了雪。”

“沒事,帶我去吧。”

“往這裡走。”

小姑娘提著燈,在月色下向前抬腳,輕盈地踩著車身來到車頂,她彎下腰,向秋陰伸出了手。

人們把動起來的許多車叫做流,流水的流。停滯的車不是流,而像是亂石嶙峋、無處著腳的大坑。烏雲更沉重地壓向地面,大氣像是漩渦一樣在空中急流,黑夜漫漫,不時就有絨毛細、透明的,好像不存在似的東西真切地融化在人們的肩頭。

風颳得很急,車底下幾隻探出頭的老鼠看著人們逆著風往前走。兩個人繞過大的卡車,跳上去然後越過小的汽車。站在車上的時候,秋陰感覺好像自己正站在群山之上,遠視可以看到一片只剩下茫茫然輪廓的黑野。攙扶著落到車邊的時候,猶如從雲端跌進地裡,頓時被鋼鐵包圍,頭頂是黑夜看不見五光十色的群星,於是整個世界似乎還是人們所熟悉的文明的有序的宇宙。

幾百米的路走得像是在翻山越嶺。等最後一座山頭被越過,一整個荒蕪的暴風肆虐的世界便展現在了秋陰的眼前。沙丘像是被燒光了一樣,灰不溜秋地在黑夜中翻湧,大量黑色的細塵被受創的大地一口口吐出,每時每刻都在往人們身上灌。被摧折的樹木與人類那些藏在戈壁深處的建築,欄杆、還有岩石的碎屑一起揚得到處都是,整個地形地貌已經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樣子。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大哥說我們是幸運的,假如我們不在平坦的野外,可能要和老基地一起埋進地裡了。”

姑娘蹙著眉頭講道。

秋陰注目著這無邊無際的蠻荒大地,說:

“代人們呢?‘機蜂’……我是說那些各種型號,比如lj87、rj5000這種飛天機器呢?”

“我聽不懂你說的編號啦。”

她講:

“不過它們現在都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