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捷 作品

第10章 喚

    (一)

    她是被死神看上的孩子。從她出生的那刻起,她的命就是個死。

    風吹了漫天,竹筐裡的櫻桃也散了一地,雪還在下著,小鎮的電車來來往往,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這些年來,這趟列車總是在夜間12點途經小鎮拐角。

    “救,救救我!”,一個年邁的老婦人隨聲走近。按說,平常這個點,她早就在屋中歇下了。但下午發生的事兒,讓她在半夜都還支著明燈。

    今天傍晚,她跟往常一樣,吃了飯,準備坐下來織過冬的毛衣。房間的抽屜裡總是攢了許許多多的線,白的、藍的、粗的、細的……大小不一、針眼兒各異。

    她在抽屜裡摸索了半晌,才挑撥出兩個令她滿意的毛線球,小心翼翼抻放在手邊,捋了捋袖口,正要落坐,爐子的火就“噼裡啪啦”炸開了花。

    以往過冬,爐裡的火是會偶爾淬裂幾聲,但她清楚地知道,那只是跟她一樣上了年紀的老柴木水汽未抽盡的緣故。

    她的眼睛早就在數年前就看不清人影兒了,什麼都是靠她的耳朵。雖然,近些年,耳朵也不大好使了,但很多事兒都還是一聽一個準兒。

    她知道陪了自己幾十年的老爐子撐不過今晚了。

    她得立馬搬家才行!

    而且,必須趕明兒太陽落下前搬走,不然她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晚上的那塊毛毯就會葬身火海。

    為了這塊毯子,她住過幾百個鎮子,從一片森林闖進另一片森林,哪怕途中有好幾次死於非命,她都未曾有摒棄的念頭。

    “不就是一塊平淡無奇的舊毛毯,哪來那麼多事兒?”,曾不下百餘人在她身邊如是念叨。這些人中,有眼神空洞的、有雙目放光的、有嘴裡呼著熱氣兒的,也不乏手皮粗糙的……但大都只是湊近乎,以為能從中撈點好處或吸取什麼生活真諦的人間旅行者。

    每個旅行者靠近老婦手法都不盡相同,一些跳芭蕾舞、一些賣弄相機、一些揮動筆桿……雖然總是令她失了神韻的眼睛更加昏花無常,她都還是一一笑靨如花,拿出自己那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晚上的毯子披在身上,以示感謝。

    “救,救救我!”,從決定搬家的那刻,她就做好了接待各方妖魔鬼畜的打算。

    所以,就算這似有似無的呼救從幾里外徐徐傳進她的耳蝸,她也沒張顯出絲毫驚慌,只尋聲兒撿拾大雪裡血色繚繞的櫻桃,一步一個腳印,身姿隨性專注,宛若一隻離群覓食的大鳥。

    “門口的蜘蛛在日日結網!”,隨著雪地裡的櫻桃一個一個消失殆盡,老婦披在身上毯子也變得越發光亮起來,投射出一堆婆娑的影像,在冰涼的寒夜對她宣講起一位少女的誓言。

    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與早些的呼救聲交錯重疊,如蟲喚那般在寂靜無常的列車隧道口此起彼伏。

    (二)

    “門口的蜘蛛在日日結網,網上還總淌露霜,惹得房樑上的那隻夜貓子眼珠子一直在晃!”

    媽媽說,它的眼珠晃盪,是因為心性不定。很多年前,她也曾對著一枚硬幣如此放浪,兩眼還一度冒金星,閃得河岸的水全泛了白。

    “媽媽真傻!”,我在挎著簸箕去河邊打魚的時候就會想。河水總是要有沙子才能養活魚群,太清太亮,什麼都活不了!

    因為我深諳這個法則,所以每次都能在日落前打到新鮮肥美的鯽魚回家燉湯。

    那湯又白又濃,把我的皮膚養得通體透紅,吸引了各種樣式的人前來觀賞。

    可我從來不去理會他們,他們也進不來我住的地方。

    哪怕偶爾會有一倆個耐不住性子的撬了門鎖,偷溜進我的廚房,花園裡那大片大片的迷迭香,也定能將他們全燻死在後山的池塘。

    我可不是閒散的人。每天除了打魚喝湯,還得守好媽用命換來的池塘。

    其實,在九歲前,我一碰魚類就會過敏。可我又偏偏喜聞魚腥,半晌不聞就渾身難受。

    “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嗜性,沒辦法戒掉!”,接我出生的穩婆說。

    為了治好這個毛病,媽媽花了整整九年跑遍我們所住的每個地方,才從一個賣花菜的老頭手裡得來一個偏方:只要去長草的河口逮一條五寸大的魚回家燉湯,我的病就會痊癒。

    “世上很多河岸都長草!”,據媽媽後來講的,她知道賣花菜的老頭子在瞎扯淡,他目的不過是想引誘她買下自己手中發了黃的幾個爛菜花。

    對於心懷鬼胎的人,媽媽還是分辨得清楚的。可她還是於當天去市集買了一把尺子,莫名其妙地下河量了兩條五寸大的魚苗帶回家。而且,還於當天下午就燉了滿滿一鍋花椰菜要讓我吃下。

    “我都碰不了魚腥,你還不給我吃鮮肉!”,當看到那些散著熱氣的綠菜頭出現在餐桌上時,我便凶神惡煞地尖叫起來,跑進浴室用涼水澆頭。

    媽媽也跟著跑了過來,緊緊拽住我的衣領,憤恨地喊道:“你不要再裝神弄鬼了,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從不殺生!”

    “你不要再裝神弄鬼了!”,她的耐心似乎在今天被我磨光了。

    我被她這一嚇弄慌了神,抓起水盆裡的魚苗塞進嘴裡就沒命地咬啊咬,直至我的喉嚨被魚腥燙死沒了知覺。

    這不是我第一次失了獸性!每當我看不到天上雲的時候,每當天上雲不再發白的時候,我全身的骨頭就會酥鬆發炎,猶如一具被蟲蛀的桃木雕,腦袋纏滿細細的絲線,躺在家裡的大床上一動不動好幾個星期。

    媽媽也總會利用這個時候,去山門外的井裡撈些鵝卵石來修繕我們在城市的房子,以免雨季豐沛的夜晚大水把浴室的屋頂衝爛。

    不過這次我竟荒唐到死攥著幾條可憐的魚苗不肯放掉。它直接導致了我失去獸性的身子沾滿了魚腥,從發乾枯黃的毛孔裡抽出魚鱗,把我密封在一個極致花白的世界裡睜不開眼。並且一度在這種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沒有的世界裡一呆就是好幾年。

    後面的事兒,因為看不見,我也就都不記得了。比如,我的喉嚨是怎樣恢復知覺的,我和媽媽又是怎樣跑到一個四面環山的鄉下居住的,我都全然不記得了。我只知道,在一個陰雨纏綿的鄉野裡,我一睜開眼,就以濃白的魚湯為食,媽媽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殺起肉禽從不手軟。從前,她可是見了螞蟻都要繞道走的人。

    但這又怎樣呢?只要我能夠開口說話,我的指甲也不再見了魚鱗就瘋狂滋長,那麼這些問題又有什麼好深究的呢?

    只是這種平和的日子還沒維持多久,新的問題就冒了出來,因為我喝食魚湯,體內血液膨脹,就招致了鄉野毒蚊子的虎視眈眈,它們的腿又細又長,嘴巴還老嚶嚶作響。

    “蚊子嘴巴嚶嚶作響是為了在半夜吃人鮮血!”,這是鄉下每個人都知曉的道理,媽媽也不例外!

    她想盡了各種辦法阻止我受傷。她每天最擔憂的就是一覺醒來,她的女兒就化成了一具乾巴巴的屍體躺在身旁。

    所以,她夜夜在夢中驚醒,伸手抱住我的頭不停地抽泣!我偶爾也會在某天半夜被她的抽泣聲弄醒,仰面發現她的嘴唇正在發紫,臉上爬滿青霜,而這些青霜的色澤竟與我們在城市居住時浴室那盞破燈散出的光亮如出一轍。我不禁隱隱擔心起來,害怕保不齊哪天我又會對什麼東西過敏;也不禁開始暗自猜測起媽媽為何要冒險把我盤到這四面環山的地界與一群常年拔不完的雜草為伍。

    她原本就清楚,她的女兒根本在哪裡都一個樣!就算這個地方長年有魚和銀白色河沙也不行!沒有多少人類會願意接受一個習性詭譎的異徒!

    再後來,日子久了,她所幸就不睡覺了!穿著一雙破了皮的紅涼鞋從鄉野新屋走出去,說是要開山挖塘。

    出門那天,她是有些奇怪!不聲不響一個人把熬好的魚湯全倒進肚子,吞了獨食!

    這一度招致了家裡的恐慌!我曾跑出去叫過她好多次,告訴她家裡的魚湯全沒了,所有人都在餓著肚子。

    可她卻不理不睬,弓著身子伏在後山徒手挖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到河岸漲水,便頭也不回的猛扎進去,再也不從塘底浮出來。

    對於她搞出來的這些古怪,我心裡生了埋怨,甚至想衝去後山割腕以示不滿。因為就在此不久前,她都還在擔心我被毒蚊子吸血的事兒;而且,從前都是我問一句,她答一句的。

    就在我拿著鐮刀打算去後山割手肘靜脈的路上,撞到了一隻四肢發黑的長頸鹿。

    它正伸長脖子夠食常年長於我們頭頂的那些墨綠色的嫩葉。那些葉子常年都長在路邊,葉片上卻從沒招惹上一粒塵埃,哪怕總有紅皮卡車滿載貨物而過,它們都還是常年綠得冒油。我也是在這時才發覺,原來我們所住的鄉野不過是這些流著綠色汁液的東西所編纂出來的謊言。媽媽(包括鄉野裡的其他人),都不過是在出門的那天在山角揀到塊乾柴,就以為自己衝進大山搶了片林子佔山為王。但人人都視而不見,才會再次杜撰出山林毒蚊子吸食人血的故事。

    為了印證這個猜想,我決定先摘兩、三片嫩葉來嚐嚐,好下結論。

    更何況媽媽沒入塘底的許多天裡,我都在餓肚子,確切說是,從她開山挖塘的那天起,再或者從她吞了獨食的那個時辰開始,我就一直餓著肚子。

    現在鐵定得摘兩三片葉子來嚐嚐不可!

    我已經許久沒有碰素食了,所以伸手去夠這些枝葉的時候,還有一陣不適,差點嘔出膽汁!但現下可不是吐一吐,跑開就會完事兒的日子。

    “我得把這個重大發現告訴媽媽!”

    這些個扯著綠氣兒的傢伙,末端細如毛牛,葉鋸也足夠飽滿,幾次嗆得我的鼻腔起了化學反應,一股腦往外冒著清甜。

    這幅痴痴的滑稽樣正好與身旁半晌都咽不下一口唾沫的長頸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真是個可憐的傢伙!”

    “那隻長頸鹿,它的額頭那麼窄,毛皮又是接近太陽的金黃。你看它那四肢發黑的腳踝就知道,它是中了毒才有了那副可憐的吃像!”。

    我不禁暗自慶幸起來,還好我不是一隻只知吃食的草食性動物。

    但我卻怎麼樣也走不出這片林子,繞來繞去,都總是在原地打轉,一抬頭就看見一隻長頸鹿伸長脖子夠食長於我頭頂的嫩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我本來拿去割手肘靜脈的鐮刀也不知在什麼時間生了鏽,喇得我原本白嫩的手心發了黃斑。

    因為長年在這林子裡晃盪,我只好撿拾些松針來打發時間。它們的針頭總是兩相對整,規規矩矩,精美得明明白白。當然,也正是因為這種死板的精美,它們才會成了世上最好的引火材料,一落地就被人扒去燒個精光。

    這讓我惦念起從前在城市老屋爐子下打盹,燒傷了皮毛的那隻狸花貓。

    在我與誰都還格格不入的日子裡,它常常與我廝混在一起,彼此間建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深厚情感。

    其實我與它攏共也沒說上過幾句話,它是夜遊動物,常常在夜間出巡,白天睡覺,睡在媽媽種在城市高樓圍堵著的一籠豆蔻裡。剛開始,我一度以為它是媽媽修房繕屋時不小心弄掉的一枚鵝卵石。

    直至秋天某個清亮的傍晚,太陽將落,天還沒黑,我正坐在屋頂觀察一隻飛來吸食蔻花汁的蜂鳥,它就直突突地竄了出來,一口將那隻鳥吸進腹腔,我才知曉它是個白天裡打盹的活物。

    而且,最可笑地是,它明明剛剛犯了一樁命案,卻仍能肆無忌憚舔舔身上的毛,前拱一下,後拱一下,便盤腿沉沉睡去。

    它身上透出來的寂靜,就如同深山廟宇裡年久失修的石像;而我,則在那一刻,似乎成了什麼人拴在廟門外的一根細布帶,被冰涼的雨水浸褪著。

    “你明明看見了它頸背的藍和紫,明晃晃的!”

    “你明明看見了它頸背的藍和紫,明晃晃的!”

    黑夜裡,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叫道,像什麼動物思春時的嗚咽,瘮得人倆腿發軟。

    我只好把脖子埋得更深更深,深深地縮進厚重的純棉被裡,緊緊捂著,死命捂著,不敢動彈。

    我知道,從此,我的每個黃昏都將在這隻狸花貓的支配下活過,永生永世也別想擺脫干係。

    (三)

    “你得給它取個名字!就像它當初拴住你一樣,用什麼東西拴住它!”

    恍惚裡,我突然有了對付這林子的辦法,舉刀就朝身旁的長頸鹿砍去,在它身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宣示了我的主權。

    不過,這僅是第一步。要想讓這片林子承認我的存在,還得弄出更響更大的動靜來才行。

    我把鹿皮上滲出的血液收集起來,再和上自己的血,把自己結結實實地包裹起來,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誇大的成份,為得就是與這片山林簽署一份看似合理公證的協議,完完全全立下足來,自由進出。

    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回去的路,以及將我的重大發現告訴媽媽的可能。而且,要是弄得好的話,說不定我還可以從中尋到一兩件神秘莫測的法器,更改現狀回到過去。那樣的話,不僅能弄清媽媽沉塘的秘密,更能提早就阻止她被毒蚊子嚇得夜夜睡不著覺的事。

    “這林子裡肯定不止有你一人,那些車軲轆壓過的泥痕就是最為有力的託詞!”,我在心中不停地掂量著尋求庇護的法子。

    我想,要是能以現在這幅姿態去找到一兩個同類為伍,尤其是那種比我早來這裡呆上個一年半載的某些同類,那我就能更好的混跡於此。

    不過,現下,我首先要做的是給身旁的長頸鹿清洗傷口。

    畢竟為了我的不擇手段,為了我的某種謀劃,它可是付出了較為慘烈的代價。雖然這代價並不出自於它自己,還帶著我不由分說的無形強迫,但它還是為了我的些許私利而成了一個人的奴隸。

    所以,即便它因中毒麻痺了神經,靈魂早就沒了痛感,但我的肉體還是能清晰地感知到它脊背上的那種疼,那種無聲的、令人坐立難安的皸裂感。

    “你聽見了嗎?喂,你聽見了嗎?門口有一隻綠色的蟈蟈在叫,它的眼睛是紅色的,鮮豔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