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淵 作品

第72章 降溫

    跨年夜

    一年的最後一天,照例有三天元旦假期,溫降和遲越的生日又離得近,總覺得他的蛋糕才吃完沒多久,就又到了給她慶祝生日的時候。

    不過遲越不像她這麼不老實,沒玩什麼先抑後揚的戲碼,他們出門約會的流程很簡單,當天到學校接到她就一塊兒吃飯去了,趕上最近消費升級,去的是一家環境很不錯的法餐,一個套餐下來兩個小時,蛋糕也吃了生日願望也許了,溫降出來時手裡還捧著一大束奶油芍藥,層層疊疊的重瓣,抱在懷裡脹鼓鼓的一大蓬,都能把她完全擋住。

    但就在她以為今天的安排到此結束,坐上車準備回家時,就聽遲越對出租車司機道:“師傅,去轉塘商業中心。”

    “嗯?”溫降轉頭看他,“去酒吧幹什麼,你不是辭職了嗎?”

    “去領工資,總不能給人白乾吧?”遲越說著,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順便幫她捏了捏肩。

    “哦……”溫降若有所思地應了聲,隨後問他,“那工資發了給誰啊?”

    遲越聞言,笑著看她一眼,老實回話:“當然給你了,小的哪敢藏私房錢啊。”

    溫降這才滿意,側過脖子,示意他:“捏這兒,這塊肌肉比較酸。”

    “好嘞。”遲越爽快答應,兩手並用地給她按摩。

    ……

    從湖濱到轉塘得大半個小時,又剛好是跨年夜,才晚上八點,酒吧就已經熱鬧起來,遲越牽著溫降的手穿過古銅色的皮質座椅到吧檯前,跟幾個認識的調酒師打了招呼,順便問她:“想不想喝一杯?”

    “好啊,”溫降最近在家裡跟他喝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雞尾酒,酒量見長,在高腳椅上坐下,跟他提要求,“我要喝你之前在家給我調過的那杯,icebreaker.”

    “那個回家也可以喝,今天給你來點特別的。”遲越對她輕一眨眼,脫下外套搭在一旁,推開吧檯的擋板進去。

    “什麼特別的?”溫降被他騙的次數多了,反偵查意識蹭蹭往上漲,微微仰頭道,“不會又要給我喝無酒精飲料吧?”

    “不會,全是酒精,給你挑貴的喝。”遲越失笑著回,一邊挽起袖子,還真站上梯子去給她拿身後酒櫃最高的那一層。

    “你不會要喝那瓶老版的皓鑽吧?舟姐知道了不得抄傢伙?”一旁的調酒師跟他認識,聽到動靜便轉過身,看著他膽大妄為的動作。

    “給她打了三個月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這麼小氣幹什麼?”遲越不太在意地翹起唇角,抽出黑色手套帶上。皓鑽這個系列不算貴,本來就是拿來喝的,還沒炒到能增值的身價,再說就以溫降的酒量,怎麼喝也破不了產。

    拿下酒瓶後,遲越側身繞過那個調酒師,從冰櫃裡拿了塊已經被初步鑿成巴掌大小的老冰出來,在掌心裡輕顛了顛。深色手套是用來防凍傷和割傷的,材質緊繃,包裹著他修長的指骨,在清雋的腕骨出劃出黑白分明的交界線。

    低溫凍了半個月的冰塊沒有氣泡,很快在冰錐下甦醒,反射出通透的光澤。手工鑿冰會刻畫出獨一無二的稜角和紋路,最後鑿出的冰球大小剛合適,輕巧地放進古典杯中,溼滑地打了個轉,冰和玻璃在橙黃色的燈光下流光溢彩。威士忌開瓶的聲音是清爽的“啵”聲,橘金色的酒液滑入杯中。冰、水、酒精三者之間存在密度差,能很明顯地看到冰水在酒中的擴散,落在木質吧檯上的光影變幻得更加複雜,恍若時雨前的雲煙。

    遲越摘掉溼漉漉的手套,把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跟快要把肉叼進嘴裡的大灰狼似的,笑眼彎彎地慫恿她:“單一麥芽威士忌,嚐嚐看?”

    溫降伸手握上酒杯,雖然不懂酒,好歹也知道威士忌是烈酒,他現在給她的這杯除了冰球之外什麼也沒加,低頭看了眼杯子裡金黃色的酒液,有些猶豫。

    但她對某個人總是太心軟,看他這麼盛情款待,給她倒的又是很貴的酒,不喝說不過去,輕晃了晃酒杯,搖勻酒液,冰塊發出好聽的碰撞聲,低頭很淺地抿了一口。

    之後抬起頭來,仔細咂摸了兩下,臉上就露出難以承受的神色,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評價:“這個威士忌……酒味好濃啊……”

    她這話一出,遲越就噗嗤笑出了聲,用還帶著涼意的手捏捏她的臉頰,順手把那杯冰割威士忌拎走,就著她的唇印嚐了一口,緩緩點頭,一本正經地評價:“嗯,酒味確實很濃。”

    溫降知道他這話是在揶揄自己,被逗得臉都紅了,抬手戳了他一下,警告:“我本來就還不太會喝酒,你這個調酒師怎麼當的,就只讓我喝這個啊?”

    “不敢不敢,這杯是給我自己的,就是讓你嚐嚐味道。天氣太冷了,給你調杯熱的,喝冰的不好。”遲越第一時間端正態度,直起身來,從別的調酒師那兒搜刮來要用的材料,杯勺發出好聽的碰撞聲,最後遞給她一杯熱托地,簡單來說就是蜂蜜檸檬威士忌。

    溫降接過喝了一口,杯子暖融融的,很快就捂暖了手心,一面點點頭:“這個好喝……是我喜歡的味道。”

    遲越輕笑,把那瓶皓鑽放回酒架,拎著古典杯從吧檯後出來,在她身邊坐下。

    店裡每晚的表演節目都不太一樣,有時候是爵士專場,有時候是民謠吉他,不過眼下才八點多,還沒到場子真正熱起來的時候,酒吧中央的那架三角鋼琴沒人彈奏,只有音響裡悠揚流淌的薩克斯。

    遲越的指尖在玻璃杯上微微跳動,最後問她:“你之前說想聽我彈鋼琴,現在還想嗎?”

    溫降看著他,眼睫因為驚訝而張開,知道他說的是他們之前去看音樂會時的對話。視線隨後落向酒吧的那架黑色鋼琴,不太確定地問:“你不是很久沒碰鋼琴了嗎,還記得住怎麼彈嗎?”

    “當然。”遲越衝她一笑,放下手裡的杯子,起身到那架鋼琴前坐下。

    他今天在大衣下疊穿了一件休閒西裝,平平無奇的黑色,在他身上看起來卻內斂又張揚。西裝下的襯衫解開兩顆釦子,領口因此微微下垂,釦子上鑲嵌了寶石,低調的亮色點綴和他通透如玉的鎖骨相映,此刻在酒吧中央的燈光下從容地坐著,像是生來就會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

    溫降轉過椅子看著他,手裡還捧著杯子,總算反應過來他來時說的工資只是託詞,不論是他今天的衣著打扮還是鋼琴,明顯都是精心設計好的。

    但或許是因為他長得太精緻,即使一舉一動都是隨意為之,看起來也極具觀賞性。素白的手指在燈下幾乎透明,打開純黑的琴蓋時,手背上的青筋顯露得並不誇張,只有純粹的美感。

    隨後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下,彈起那支他偷偷練習了一個月的曲子。

    和他這一身矜貴的打扮相比,長指在黑白琴鍵中彈奏出的琴曲歡暢得有些過分,就這樣輕快叮噹地揮灑出來,幾乎要在地面上濺開碧藍透亮的池水,在這樣一個跨年夜,聽起來是極不相宜的,甚至有些橫衝直撞。

    於是頭一個八拍出來,就把溫降給逗笑了,眉眼彎起,看著他的眼神滿是明亮的愛意。

    至於她身旁的顧客,當然完全不懂為什麼要在一年的最後一天彈這首隻屬於夏天的鋼琴曲,短暫的錯愕過後,紛紛轉頭望向人群的中心。

    無奈眼前的畫面太漂亮,沒人敢出聲打攪或是提出疑問,就這樣在酒吧清爽愉悅的檸檬香氣中聽完了這支緊湊又活蹦亂跳的曲子,最後遲疑地拍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

    不過遲越要的並不是這些人的掌聲,手裡的動作並沒有為此停留,另起了一串無意義的和絃,便接上世界各國通用的生日快樂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琴鍵上陷落又升起,刻意放慢了拍子,就這樣藉著琴聲,無比鄭重地祝福她新一年的快樂。

    酒吧內的氛圍很好,等到這串音符出來,剛才的疑惑也迎刃而解,顧客間原本散亂的掌聲被這首耳熟能詳的歌所整合,逐漸邁入敘事的高潮。

    直到吧檯有調酒師停下手裡的動作,主動起了第一句“祝你生日快樂”,所有人都放下拘束,跟著琴聲唱了起來,為這個在跨年夜生日的幸運兒送上祝福。

    溫降今天雖然已經慶祝過一次生日,也許過願了,然而眼下聽這麼多人都在唱“祝你生日快樂”,用驚喜已經不足以形容,像是狂歡盛典時一隻蓬鬆又鮮豔的蛋糕從巡遊花車上丟下來,砸中了自己,大腦一片空白。

    唯獨胸口鼓脹的情緒快要漫上來,努力伸手捂住嘴後,眼睛頃刻便泛起溼意,在燈下透亮一片。

    等到遲越收束了最後一個清脆的音符,合起琴蓋站起身來,對周圍的人微微頷首致意,這個短暫又美好的插曲便告了一段落,眾人紛紛把注意力收回到原先的談天和小酌上,他也重新回到溫降身旁。

    溫降放下手,輕吸了吸鼻子,在他走近之後伸手抱住他。

    遲越順勢把她攬進懷裡,靠在她肩上,又低聲說了一遍從今天早上睜眼開始就一直在重複的話:“生日快樂。”

    溫降小幅度地點點頭,嗓音微溼:“……謝謝你。”

    她一副已經感動得一塌糊塗的樣子,實在讓遲越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伸手扶了扶她柔軟的腰肢,提醒:“你沒發現今天還缺了什麼嗎?”

    “……什麼?”溫降下意識反問,在腦海裡嘗試回憶,卻完全找不到線索。

    一早起來的祝福電話、燭光晚餐、蛋糕、鮮花、驚喜,甚至是濃郁的烈酒……什麼都有了,甚至多得已經溢出來,她已經被慶祝得暈頭轉向了。

    “是生日禮物,傻瓜。”遲越無奈,主動為她解答,伸手從一側的大衣口袋裡掏出一隻盒子,很小,難怪之前藏在口袋裡她都沒發現。

    只是下一秒,溫降就意識到不對,以這個盒子的大小……好像除了戒指,別的禮物也裝不下了。

    果然,遲越打開銀灰色的盒子後,露出的不單單是一枚戒指,而且是兩枚。

    銀色戒環設計得很簡約,男士素戒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只憑切割所帶來的弧度的變化就已經足夠精緻漂亮,另一枚則在素鑽的基礎上鑲了一圈碎鑽,在燈下亮晶晶的,像聖誕清晨的窗花。

    溫降看到這一幕,條件反射地嚥了咽口水,垂手在外套上輕蹭了一下,發現自己的掌心一下子就冒了汗。

    遲越看她突然呆住,忍不住起了逗她的心思,故意問:“怎麼樣,喜歡嗎?”

    “喜歡是喜歡……”溫降的嗓音很輕,還帶著一絲緊張的顫音,咬了咬唇,不確定地看向他,“可是你怎麼突然想到要送我戒指啊……”

    只是生日而已,去年他送的手鍊就已經夠隆重了,更何況戒指又遠比禮物更深刻的意義。

    “你說呢?”遲越故意去看她躲閃的眼神,尾音就跟上了餌的鉤子似的,好聽地揚起。

    “你……”溫降一時語塞,看看他手裡的戒指,再看看他,總算在咬到舌頭之前問出來“你不會是想跟我求婚吧……?”

    遲越剛才鋪墊了這麼多,就為了聽她把這句“求婚”說出口,嘴角彎了彎,垂下眼簾,對她展開掌心,指間輕勾了勾,示意她把手伸出來。

    溫降看著他的動作,不知道該怎麼辦,幾經掙扎,最後還是乖乖把手遞給他。

    雖然現在就求婚是有點突然,除了他有時候會厚著臉皮讓她喊老公之外,他們之前完全沒討論過這件事,他甚至都還沒到能領證的年紀。

    可她又不可能拒絕他,想著他們都同居這麼久了,結不結婚似乎也差不多,反正每天都要住在一起的,就這樣一狠心,豁出去了。

    遲越看著她伸出的那隻手,喉結微微滾動,最後輕笑了一下,伸手把那枚漂亮的銀色戒指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

    但不是無名指,而是中指,大小剛合適,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按照無名指訂購尺寸。

    溫降縮了縮被戴上戒指的手指,有些錯愕,戒圈在指間涼涼的,存在感十足,和她腕上的手鍊來自同一個品牌,剛好能搭成一對。

    一邊聽他低聲提醒:“只是情侶對戒而已,求婚哪有像今天這麼隨便的,到時候當然會有更好的。”

    溫降這才反應過來,有些羞窘地抿了抿唇,輕“哦”了聲道:“那你還……賣這麼久的關子。”

    光是想到自己剛才做的哪一大通心理建設,臉上就一陣發燙。

    “只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遲越沒完全把自己的壞心眼說出來,笑著輕抬那隻戒指盒,又示意她,“幫我也戴上吧。”

    溫降低著頭,依言取出戒指幫他戴上,只是不太熟練,戒環在他指尖戳了一下才套進去。

    那雙修長的手果然很適合戴這類飾品,明明只是簡單的一圈銀色,映著他手背上淺青色的經絡,就添上了幾分禁慾的美感,是他已經名草有主的標誌。

    她這樣傻乎乎地予取予求,遲越看得無奈又好笑,忍不住揉揉她的頭髮,問:“知不知道戒指戴中指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溫降總算把目光從他勾人的手指上收回,問。

    “訂婚。”遲越言簡意賅地答。

    “啊?”溫降被驚到,只覺得指間還沒捂熱的戒指瞬間變得有些燙手。

    遲越看她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笑著牽住她的手,輕捏了捏,問:“反正我們早晚也要結婚的,不是嗎?”

    溫降無法反駁,她剛才在短短几秒內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連手都伸出來了。

    這會兒不敢看他,只好移開視線,去拿那杯已經放涼的熱托地,柔軟的唇瓣抵著杯沿,在喝酒的動作中,欲蓋彌彰地、含糊地點了點頭。

    遲越收到這個答案,眼底便劃上笑意,低頭在她臉頰上輕吻了一下,蓋章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

    次年三月十二日,中國美術學院本科招生複試。

    溫降在遲越考試這天還有課,只等老師的“下課”兩字落出,就匆匆背上包坐地鐵趕去考場,最後在五點之前抵達,在門外等他結束。

    這次考試不比以前,遲越難得沒提早交卷,下午考的是命題創作,一直等考卷上的水粉徹底晾乾,鈴聲響起,才收拾好畫具,挎上自己飽經風霜的揹包出來。

    結束考試的考生從校門口湧出來時,溫降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醒目的他,下意識踮起腳尖,一手抱著熱烈的玫瑰,一手衝他努力地招著。

    遲越也在第一時間發現淹沒在考生家長中的她,眉眼倏地一軟,主動抬手撥開人群,朝她的方向快步走來。

    “怎麼樣,命題創作難嗎,題目出得偏不偏?”溫降迎上他,把手裡的花遞出去,語氣也染上考試結束後的興奮。

    “還好,考了《星際穿越》裡的一句臺詞……”遲越接過她手裡的玫瑰。

    “《星際穿越》?那不是你最擅長的主題嗎?太好了!”溫降聽到這個題目,覺得簡直像為他量身定做的,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語調高高揚起。

    她眼下的模樣實在太可愛,遲越剛考完試,從考場到門口的幾步路里,心臟還在狂跳,看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索性俯身扣住她的後腦勺,落下熾熱的吻。

    冬日過去,開春的天藍得通透,他的手臂緊摟著她,赤色玫瑰一同抵在她腰側,在嘈雜的人群中散發出甜膩幽香。

    溫降踮腳抱緊他,在閉上眼睛之前,餘光被這樣鮮妍奪目的花與天所佔滿,讓人目眩神搖。

    ……

    “太好了,等到今年九月,我們就能一起開學了。”

    “你就這麼肯定我能考上啊?”

    “當然啦,我對你有信心!”

    遲越聞言只是笑,用牽著她的那隻手輕颳了一下她的鼻尖,道:“那就走吧,帶你去吃好吃的。”

    “好。”溫降也看著他,杏眼彎起,落入新一年的明媚春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