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淵 作品

第54章 降溫

    但不論是哪一種,聽起來都很疼,她沒辦法想象藏在身體深處的血肉要如何去感受那種冷硬的金屬質感,又或者像一塊血紅的毯子,被迫承受那種逼近真空的抽吸。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用勺子挖西瓜吃,被金屬勺子剜出的紅豔豔的瓜瓤會給她血肉模糊的想象。

    那是一種很原始也很露骨的,對於生育相關的一切的恐懼。

    可現在呢,她比起周靜美,在這種事情上,除了多了一點點幸運而已,似乎沒有區別。

    如果那天晚上她等到的不是遲越,而是別人,甚至可能就是敖飛建,那麼或早或晚,她也會躺在手術檯上吧。

    她從很久以前就隱隱感受到,周靜美似乎是她的另一種可能,因為幾乎整個年段的人都知道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為受不了家暴逃走了,她爸爸在酒後跟人起了口角拿刀砍人,被判了好多年,她做過很長時間的孤兒。

    只是這段經歷在她口中說起來,就會變成:

    “我給我罵什麼娘?我他媽又沒媽,我隨你罵行不行?”

    “你知不知道我爸是殺人犯,你再敢給我拽一下,信不信我他媽讓他拿刀砍死你?”

    所以現在,即使知道她或許是“咎由自取”,她也沒辦法做到無動於衷。

    因為崔小雯無數次對她強調:“要不是我當年把你從奉先帶出來,你現在已經在那個鬼地方生孩子生到死了!”

    她也有可能變成那樣的孤兒,必須要“跟”一個人,才能活下去。

    那頭敖飛建聽她答應,已經慌忙不迭地對她低頭哈腰,連聲道:“謝謝,謝謝……”

    溫降沒有理會他,呼吸微微發著顫,斂下眼睫靠近遲越,攥住他的外套。

    遲越感覺到她的動作,有些意外她突然露出低沉的表情,頓了頓,找到她的手牽住,握緊她的手指。

    溫降看他一眼,喉嚨緊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口型對他說:“幫幫她吧……”

    遲越複雜地看她一眼,片刻後才鬆開緊抿的唇線,問面前的人:“去哪兒繳費?”

    敖飛建的眼底頓時燃起亮色,飛快說了句“你們跟我來”,便領著他們轉過彎往前走,因為步子邁得太急,左腿的歪斜看起來比之前更明顯。

    櫃檯的人早就等著他們了,繳費流程很快,加上病人腹腔大出血,沒辦法做腹腔鏡,只能上創面更大的開腹手術,費用並沒有想象中高,一萬左右。

    溫降直到錢從遲越卡上划走,才回過神來,攔下敖飛建拿了繳費單就準備飛奔去找護士的動作,提醒他:“錢不是送你的,你得打借條給我們。”

    “好,好,我把單子給護士看一眼就回來給你打借條。”敖飛建拼命點著頭,在這樣的大冬天裡,額頭都出了點汗。

    溫降這才垂下手,收回腳步。

    --

    兩人沒有在醫院停留太久,拿到敖飛建簽了字的借條便打車回家。

    只是一路上,車裡的氣氛沉悶得不可思議,溫降靠在椅背上,轉頭望著車窗上浮起的薄薄一層霧氣,再往外是冬日裡深灰色的天景,一句話也沒說。

    她甚至怪異地想知道,手術室裡有空調嗎,要不然零度左右的天氣裡,做開腹手術,應該會很冷吧。

    遲越一早注意到她的臉色蒼白,轉頭看了她好幾眼,最後嘆了口氣,問:“後悔了嗎,是不是覺得不應該幫她?”

    溫降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轉過來,輕聲回答:“我只是想到……我說不定也會像她這樣。”

    躺在手術檯上什麼也做不了,眼睜睜感覺自己死掉,或是感覺到肚子裡的血混著肉一起滑落。

    遲越微怔,下意識反駁:“不會的,你怎麼可能跟她一樣。”

    “可那天晚上,要是我遇到的人不是你,是別的混混,我跟周靜美就沒什麼兩樣了……”溫降的話音聽起來很單薄,像一瓣乾枯的花,“那群人都是這樣的吧,仗著他們是男的,就可以不計後果,反正最後受苦的也不是他們。”

    遲越有些啞然,這才知道她為什麼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原來是因為這個。

    “所以像敖飛建這樣的,甚至都算好的了吧,還會到處借錢做手術……還有很多直接失蹤的,只能讓女生一個人去醫院打掉,或者在學校廁所裡生下來,一出生就把孩子淹死什麼的,就像新聞裡一樣……”溫降說到最後,呼出的白霧消散不見,只有窗玻璃上朦朧的一片。

    遲越的喉間微緊,只能蒼白地重複:“你不會變成這樣的。”

    “我會的,”溫降像是刻意逼迫自己認清事實,指間陷進羊絨大衣細膩的紋路中,告訴他,“你應該不知道吧,我那天晚上向你求助的時候,都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正是因為這樣,她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膽寒,自己那個時候太天真了。

    怎麼會覺得,稀裡糊塗地在路上找一個陌生的男人,會比遇到校園暴力要好呢。

    遲越看著她,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的話說得沒錯,他見識過那個圈子,知道他們都是怎麼對身邊的女生的,萬一那天晚上不是他……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別的可能,任何可能對她來說都並不好,至少不像現在這樣好。

    不管是被那些混混偷拍視頻發到群裡,供所謂的“兄弟”有福同享,還是在酒吧裡被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和騷擾,他都無法想象。

    最後只能艱澀地開口對她保證:“我不會讓你變成這樣的……你放心。”

    “我知道你不會,”溫降對他牽了牽嘴角,對他露出一抹苦笑,“所以我才後怕啊,萬一是別人,我真的懷孕了怎麼辦呢……不可能把孩子生下來,也不知道找誰借錢做手術,我這輩子就全完了,就像我媽說的那樣。”

    遲越看著她,在心裡長嘆了聲,伸手揉揉她的頭髮,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低聲道:“覺得難受就不要想這些了,你現在已經遇到我了,這件事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