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79 無界之籠(中)

            “清明夢”雖然在網上被描繪得很美好,他在實際體驗後卻覺得很反感。如果是普通的夢境,即便是最糟糕最焦慮的噩夢,至少睡著的時候絲毫不必擔憂第二天的工作,醒來的那個瞬間甚至能叫人感到幸福。而“清明夢”卻完全剝奪了這種忘憂的幸福感,哪怕他又一次走在接近湖畔的路上,意識到自己已經睡著了,也還是沒能忘記自己入睡前所煩惱的事情。

不能在這個時候睡太久,否則天黑了去醫院只會更麻煩,老闆可能還會因為他的失蹤而報警。所以,他必須要儘快醒過來,先在屋子裡找到零錢,然後去店裡買筆——越是這麼焦急地催促自己,他反而越是拖延著不想醒過來。乾脆再去那個湖邊看看吧。去看看湖對面的黑塔有什麼變化?那隻黑鳥還在不在?只要睡得更久一些,也許醒來時身體就自行恢復了,還省了去醫院求助的麻煩。

不費多少力氣就說服了自己,他索性把現實中的困境拋在腦後,一心一意地往湖邊走。這次的夢境和往日明顯不同——天完全黑了,滿月正如燃燒發紅的菸頭,從中四散出紊亂的雲流。正前方的天際線上沒有霞光,卻依然在微微發亮。那是種淡紅色的、像被蒙在厚紗布底下的炭火所散發的光暈。他在行走中眯起眼睛,引脖高望,竭力想把前方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寒風迅猛,夾雜著鹽粒狀的白霜,吹得他只能把脖子縮回來。

現在這裡有點像是冬夜了。繞過最後一片林木圍成的籬牆,隔絕黑塔的幽湖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入目的情形使他驚得合不攏嘴,差點就轉身逃回幽暗的林徑當中。在他真的這麼幹以前,有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喂,現在走掉的話,你就徹底沒救了。”

他穩住心神朝湖面上張望。果不其然,說話的是那隻黑鳥。它躺在距離湖岸不到三步的蓮葉堆上,渾圓漆黑的眼睛冷冷地瞧著他。如果是人類甚至貓狗擺出這樣的休憩姿勢,他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但一隻水鳥如此彆扭地側躺著,把一邊的翅膀完全壓在身下,他就只見過瀕死的家禽做過類似的行為。

“對啊,我就要死了。”黑鳥說,聲音裡透出了虛浮的疲倦。

蔡績懷疑地觀察了它好一陣子,這才慢慢地向它走去。整個過程中,黑鳥始終無力地側躺著,壓在上方的細腳輕微痙攣。它的羽毛已變得稀疏無光,鼻腔周邊流出帶血絲的透明液體。那窄小的胸膛急促起伏著,顯然是快呼吸不過來了。只是它的目光依然明亮銳利,沒有任何失去神智而渙散的跡象。

如果是上次做夢時看見它這樣,蔡績一定會無情地發出嘲笑,可聯想到自己在現實中的遭遇,他反而有了種同病相憐的哀傷。於是,他暫時忽略了湖面上極其明顯的異狀,在距離黑鳥最近的岸邊蹲了下來。

“喂,你到底怎麼了?”他試探著問道,“吃錯東西了?”

“中轉站耗盡了。”黑鳥說,“這個中轉站就要到極限了。”

“中轉站?你?”

“我是……接收點。”

黑鳥了無生氣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又重複道:“我是接收點。”

他心想這真是個奇怪的夢。如果這隻鳥生病也是自己潛意識的作為,“接收點”這樣的詞就完全不知由來了。可聽見黑鳥用小孩的聲線這樣說話,他也不免有點心軟。拋開說人話這點不提,眼前這隻鳥是還未長成的幼鳥,硬要換算成人類年齡的話,估計就只有八到十二歲左右。要是自己在那個年齡被告知會死,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吧?

“我是長不大的。”黑鳥鎮靜地說,“沒有接收點能承受長時間的信號。中轉站已經透支,所以我也要報廢了。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他的心頭浮現出這句話來。過去兩次夢境中,黑鳥那些叫人厭惡的舉止在此刻似乎全都無關緊要了。恍惚之間,他甚至覺得倒在湖面上奄奄待斃的並非一隻異常鎮靜的水鳥,而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幼童。雖說這只是夢而已——他一邊不斷跟自己強調著,一邊還是猶豫著問:“你真的要死了?沒有別的辦法?”

“你也看得出來吧?現在,信號已經很差了。”

“那這座湖呢?今後就沒別的東西住在這裡了嗎?”

“才不是。信號是不會長時間中斷的。等這個中轉站徹底停擺,下一個就會來接替。”

難道這片湖上還會跑來別的黑水雞嗎?他在心裡想著,如果這樣能說人話的黑水雞在現實裡真的存在,而且還有這麼多隻,簡直就是個妖怪家族。正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黑鳥忽然問他:“你在那座城市裡,遇到問題了吧?”

“啊?”

“被排斥了吧?要是什麼都不做,你的情況還會繼續惡化下去的。”

難道你是醫生嗎?蔡績真想這麼反問出去。可就正像他一開始意識到的那樣,既然黑鳥也是潛意識裡創造的幻夢,自己跟自己鬥嘴就毫無意義。對方之所以會說這種話,多半是因為自己心裡對病癒的事也保持悲觀態度。想明白這點,他只感到一陣頹然。而黑鳥依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心聲:“去醫院也是沒用的。要是找到錯的醫院,說不定還會提早送命呢。”

“你什麼意思?”

黑鳥發出細細的、有點不懷好意的笑聲。光是做了這點小幅度的動作,半透明的血漿立刻就從它眼眶周圍淌了下來。那情形叫蔡績膽戰心驚,它自己卻好像渾然不覺,依然用虛弱飄忽的孩童聲線對他說:

“我,知道怎麼救你哦。”

“……救我?”

“這裡不是你的夢,而是我的,只要今後你還能到這裡來。下一個我也會繼續解答你的疑惑。但是,在那之前——我先告訴你怎樣逃出去。”

蔡績傻乎乎地重複道:“逃出去?”

“從小偷的夢裡逃出去。”黑鳥說,它那一本正經的聲調更加令蔡績感到天旋地轉,“現在的你被城市排斥了,對吧?”

他努力地消化黑鳥的話。如果說是疾病讓他把所有人都看成怪物,那麼反過來說,是外部世界把他排除了出去,似乎也可以接受。應該說,把責任推卸到了自身以外的主體上,聽起來反而好過一些——大概這就是夢中黑鳥會採取這種說法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