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69 老鼠藥(上)



            容易受欺負的人身上帶有一種標記。這是真的。這種標記不是氣味,不是相貌,甚至也不是衣著打扮。它總是在一些人們平常不去想的地方透露出來。對於許多從鄉下進城讀書的孩子來說,這種格格不入往往是在需要掏錢的時候浮現出來的。似乎周圍的同學吃的用的都是好的,生活中從來沒有煩惱。

其實這點是錯的,城裡孩子還是要上學和考試,而且競爭一年比一年激烈,可那是氛圍上的問題。他們好像覺得那些公路、商店、高樓和商店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去洋餐廳吃飯也是副鬆弛自在的態度,彷彿什麼人早就教過他們用餐規矩了。真的,他們從來不主動承認,但小芻卻認定了有這樣的事。城裡孩子們已經在背地裡建了套外人不懂的規矩,在那些不冷不熱的微笑和言語後,他們的意思不止表面上露出來的那些。有時他按照老家的習慣做事,比如把午餐的菜全拌進飯裡。這有什麼不對?可那時他就覺得旁邊的同學,儘管假裝垂著眼睛不看他,眉毛卻悄悄皺起來。他們刻意地擺出副雞啄米的樣子吃飯,彷彿是他的存在倒了他們的胃口。但是他不敢再那麼做了。他只在心裡想念老家的奶奶。

還有各種各樣的事。其實都是小事。偶爾飄過他耳朵的幾個詞,那些來不及收起來的眼神和怪臉,或者無意義地在他旁邊多繞的幾步路。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他自己大部分時候也不會想起來。只有當他是一個人的時候,在公交車站孤零零地瞧著流血的夕陽,或是縮在被窩裡聽著外頭父母的爭吵時,那一個個微小的瞬間才會回到他心裡,讓他覺得胸膛裡有個巨大的漩渦。他害怕天亮,害怕去學校面對那些隱晦的眼光,害怕自己永遠都是個讀不懂規矩的外人,像只在晚高峰車流旁惶惶不安的野狗。

可他的確是個外人。在這座城市裡是這樣,在家裡也是這樣。父母是不會明白他這可笑的恐懼感的,他們辛辛苦苦地賣貨,或是在自家美容院裡起早貪黑地幹活,才能在高高的水泥樓裡買下一間房子,然後把他送進城裡的好學校。他們連他未來幾十年的人生都規劃好了:讀初中,讀高中,上大學,找個城裡女孩結婚,生本地戶口的孩子(最好是兩到三個,至少有一個兒子)。這個規劃是完美的,無可置疑,他們想不出小芻到底有什麼可怕的。曾有一次他畏畏縮縮地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媽媽,而她告訴他這不過是他多心。旁人的眼光根本無關緊要,等你賺錢了,出息了,成功了,這一切自然就會改變。

媽媽是不可能的害他的……但成功的那一天距離小芻實在太遠了。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他還要這樣過多久,最早也要到高考結束的那天吧?或者大學畢業的那天?那時他就長大了,能成為一個無所畏懼的人,自如地處理一切此刻叫他害怕的事。可那實在是太久太久了,他需要一天一天,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苦熬,熬到所有事情都能自己做主的時候。那一天對小芻來說還很遠,但在他心目中卻有一個獨立的榜樣。

在這座冷漠而古怪的都市裡,只有蔡績是他的朋友。他們是同鄉,幾乎算得上發小,雖然小芻很早就被父母送來市裡讀書了。他對故土的記憶總是家門前的高粱地,還有爺爺奶奶坐在房門前的矮凳上做農活的樣子。而蔡績來這裡並不為讀書。他是來打工的,在一家同鄉所開的修車店裡。他和小芻哪裡都不同,只有一樣是他們共同的感覺,那就是他們是外來者。蔡績比他還討厭這裡,討厭給高樓擋住的天際線,討厭城裡人臉上那種笑。但是他也不懷念故鄉——他家裡沒有什麼人了。

小芻的父母不跟他細講老家的情況,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些事:如果你家裡沒人了,同鄰居一起規劃好的公共排水溝會莫名其妙向你的田地挪動;收穫前後的夜裡甚至白天都會有人去你家的田裡挑揀;還有無止境的閒話。村子裡的人可不會只是用眼神瞧瞧你,所以就像小芻的父母問他的,同學盯著你看又怎麼了?在這對夫妻眼裡,城裡孩子都是嬌生慣養的廢物,外表機靈實則蠢鈍,正像那些指甲長長無事可做的有錢女人抱在車座裡的哈巴狗,沒有半點吃苦和鬥爭的精神。只要努努力,幹得比他們都成功,這些眼神早晚會變成嫉妒。而且他們也不能像鄉下的親戚那樣一聽你發達就伸手管你要錢,要你安排工作和住宿,否則他們就會在鄉里傳播流言,鼓動人們故意在你養雞鴨的地方撒老鼠藥。

一直有傳言說蔡績的叔叔是因為誤食老鼠藥而死的,他的叔爺爺是個傻子,或是個瘋子(這兩者的主要區別是會不會張嘴咬別人的臉)。這兩件事小芻不知道真假,因為蔡績沒有說過,是他暑假回老家時自己聽說的。在“情報宣傳站”裡——他父母經常這麼叫村口那家人的前院,彷彿覺得這個說法很好笑——總是坐著好幾個人,他們成天在那裡說話,眼睛盯著每一個進出村子的人,估量人們做了什麼,是否高興,或者每天掙多少錢。

很少有秘密能掠過村莊而不被這些眼睛看見,被看見的秘密也絕不會被這些人的牙關堵在肚子裡。他們傳播閒話,其中有真也有假,終歸言辭都是沒有影子的,那些嚼舌頭的嘴也不能叼走自家的雞鴨。可小芻害怕這些人,怕他們用發光的眼睛盯著他發問,問他上什麼學校,在學校裡排名多少,將來能做什麼工作,是不是忘了村裡還有他的親人。他囁嚅著不知該如何答話,這時他們就會提到蔡績,去城裡掙錢的小子。他們叨叨地說,有些人自己發達了,享福了,就會忘了幫襯過他的老鄉。在他那個媽跑了以後,還不是鄰居們的照看才叫他能長大。難不成還是他那個給他找了後孃的爹?可是蔡績卻是個白眼狼,攀到高枝就不回頭了。逢年過節他也不帶禮物回來。

然而有時他們說出來的話又反過來:城裡是個險惡的地方。城裡生活的人都奸滑而冷漠,是吃人骨頭的虎穴,絕不會有村裡那樣熱心腸的鄰居。在那裡幹活也處處都是陷阱,花言巧語地騙你說能掙錢,其實卻是要佔盡你的便宜。你在城裡是不可能堂堂正正地掙著錢的,而蔡績這種不會來事的小子就註定只會吃虧。他恐怕混得不好,怕被後孃和她的幾個孩子奚落,所以才年年都不敢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