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746 鸚鵡歌(中)

            當羅彬瀚走出停車場時,街頭正好下起了小雨。他有點擔心自己的衣服,就打開手機看了眼天氣,上頭只說是多雲轉陰,估計不會有突然的雷雨。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繼續沿著商鋪溜達,天氣本來有點悶熱,有點雨絲也叫人舒心。有了燈光的妝點,夜晚的街道看上去總是同白日大不相同。還有一股叫人微醺的桂花香氣,叫人很想找個地方坐下,在帶氣泡的酒精飲料里加幾塊冰,聽它們在杯中哐當亂撞。

要在晚上十點的鬧市區滿足這個慾望是一點也不難的。只是羅彬瀚不想擠進人堆裡。他今天已經看了太多張掩飾了真實情緒的面孔,可要是乍然面對另一群全不掩飾的人,去目睹一種最為直白的動物性的放縱,他也終究感到無趣。此刻只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安靜地坐下,如果它還沒倒閉的話。

“槍花”果然還在它原來的地方。這家店曾經讓羅彬瀚搞不清楚性質,而如今通過長達月餘的網上衝浪,他已重新畢業為時髦度合格的現代人,能夠順利地說出“日咖夜酒”這個詞來。這個詞是如此充分地展現著現代性的矛盾與內卷,而秉持著如此經營理念的店事實上卻擺爛如斯,正是羅彬瀚此刻迫切需要的魔幻色彩。

他從隱藏在行道樹背後的狹窄門面鑽了進去。裡頭的裝飾依然如故,但一個人也瞧不見。員工休息室緊鎖著,他撳了撳櫃檯上的電鈴,嫋嫋餘音在昏暗的燈光下回蕩。

羅彬瀚心想要麼梨海市的治安已經在這兩年到了夜不閉戶的水平,要麼這店裡的每樣東西上都附有針對盜賊的惡毒詛咒。他更傾向於後一種,因為覆蓋一個店鋪的魔法顯然要比覆蓋一個城市的魔法容易些,至少他所接受的常理是這麼支持的。許願機是另一回事,許願機是和這片土地毫不相關的事。他給自己搞來一罐黑啤酒,又在冷凍櫃裡掏了盒冰塊。氣泡翻湧起來時他不禁覺得自己傻得好笑。先跑去雷根貝格吃火鍋,然後在梨海市喝啤酒;在寂靜號上發愁羅驕天的高考志願,現在又開始琢磨莫莫羅到底去哪兒了。

他依然不覺得特別擔心,或者特別生氣。店內瀰漫著一股咖啡豆與松木的氣味,使得每樣東西看著都顯出懶洋洋的棕黃色調。妝點牆壁的紅玫瑰摺紙已有些發潮,在不凋的外表下卻顯露出了氣韻的萎靡。那些仿製的子彈殼比上次少了,可能是店主覺得清理不便。一切詩情畫意終須給現實的便利性讓步。羅彬瀚邊喝啤酒邊打量周圍,覺得店裡的氣候已然與外界脫節,提前步入蕭索衰落的秋季。

可能不是店面的問題。他反思著自己的念頭,也許只是因為他自己此刻心情不大好。可那並不是純粹的怨怒,只是種相當平淡的失落,是在巨大的落裡反湧出少許歡欣和安寧。未來是模糊而可怖,命運是註定悲劇性的,可至少此時此刻,獨自坐在一個屬於他者的幻夢中,人才得以跳脫他自身的侷限。只有在這種時刻,他可以毫不憂慮地展開狂想,關於未來,關於生活,最後到底會發生什麼呢?如果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過下去,再也沒有超越世俗的事物在他面前出現,他該怎麼處理自己的事?

他認識的所有人都會死在他前邊,這是很容易想到的。可他自己的“死期”還要更早,在衰老速度暴露出明顯的異常以前,他的社會身份就必須死亡。身處這樣一個網絡信息日漸密集的社會,要隱匿在深山老林裡埋頭種地,或在市區以無名氏的身份活上百年,那可不是說說就能做到的。除非他也懂得如何給別人催眠洗腦。

不過,在梨海市的頭四十年,要給自己偽造一個合法身份或許行得通。在那之後,當他能動用的關係網逐漸瓦解,他就必須離開這兒,去那些戶籍系統落後的國家轉轉。如果那時昂蒂還在,她倒可以幫得上許多忙。至於錢呢?也許他可以學點到窮鄉僻壤也用得上的手藝,比如木匠或編織。他還可以在“羅彬瀚”還活著的時候把部分保值資產轉移給周雨,後續的幾百年裡就時不時回來瞧瞧周雨的後代,從他們那裡拿點經營的本錢。那時他還可以跟他們聊聊周雨的事情,成為一個神秘莫測的祖先傳說——想到這裡時他驀地清醒了,察覺出這場白日夢裡最大的漏洞。要是周雨根本沒有後代呢?

也許是時候關注羅驕天的感情生活了。當他暗暗這樣想時,有人從店門口走了進來。羅彬瀚抬頭望了一眼。兩邊都吃驚地愣住了。

“你?”安東尼·肯特說。

羅彬瀚的手慢慢鬆開酒杯,臉上剛擺出的笑容也消失了。“是我,”他打量著對方,“你是怎麼回事?”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個紅頭髮的外國青年,他在這家店裡認識的神秘朋友。儘管時間過去了大半個月,安東尼可能還沒厭倦這座城市。羅彬瀚在來“槍花”時就隱隱盼著會遇到這個人,或者遇到那位不曾露過面的店主。可是,眼前這個重逢的老朋友完全和羅彬瀚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短短三個星期左右的分別裡,這人已劇烈地消瘦下去。他原本就夠瘦了,個頭在他自己的人種裡也不算高,而眼下更是形銷骨立,憔悴不堪。兩個深陷而發黑的眼窩使得眼球益發突出,頭髮也乾枯凌亂。或許是心理因素,羅彬瀚甚至覺得他的髮際線都要比過去高,那額頭上沁出微小而細密的紅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