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鴿牌巧克力 作品

660 海上說雲解雨(下)

    在馬爾科姆還沒有參與到那個耗時已有三年多的西班牙古壁畫修復項目以前,他時常會抱著詹妮婭去他位於小鎮邊緣的工作室裡玩耍。那個木頭架與小紅磚搭成的簡易棚屋對於詹妮婭來說是寶藏之地。它是那麼靠近樹林,裡頭又幾乎什麼都有,全是馬爾科姆用來搞工作的材料。她找到過綠松石與狗牙,也發現了鏈枷與滾鋸機。俞慶殊從不喜歡她去那裡,除非馬爾科姆保證他會時刻盯著自己的女兒。

    她只能在馬爾科姆的陪伴下進工作室。有時,馬爾科姆會從林子裡給她帶一把五顏六色的樹莓。他們在工作時裡邊吃邊聊。馬爾科姆告訴她自己正在做的項目是什麼。那時他的眼睛裡透露出專注與熱切,同時也有點心不在焉。他是在和女兒說話,可同時也是在自己構思。和俞慶殊工作時狀態很不一樣,俞慶殊審視工作材料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大灘稀狗屎躺在自家餐桌上。她很少跟女兒談自己的工作,因為種種壓力會讓她火冒三丈。:.

    坐在雨夜裡的赤拉濱說自己是個劇作家,詹妮婭比較相信這句話,因為赤拉濱談話的眼神有時很像馬爾科姆。他的行為舉止那麼散漫,不像是個常年處於規律的、高壓力工作的人。可是他不缺錢,因為這旅館不便宜,他抽的雪茄也不便宜。馬爾科姆單身時可是過得緊巴巴的,全指著好單子吃飯。

    赤拉濱也去旅店裡給自己拿了瓶汽水。他還順便把躺在牆角的太陽傘撿起來,擋在屋簷外側的那一邊。這樣他們就一點雨都淋不到了。然後他又坐下來,愉快地敲著桌子哼歌。詹妮婭只聽見他哼的前幾句有歌詞,像是“勇士之名為騅貢”、“誓成萬世不朽之功”之類的。她不知道自己聽對沒有,因為她的英語很大部分是跟馬爾科姆學的,而馬爾科姆的父母都是蘇格蘭人。

    “你現在寫什麼?”她問赤拉濱,“新的這一部?”

    “說實話,我還沒想好呢。”赤拉濱回答,“我的贊助商給了我一個大方向她規定了什麼樣的情節必須有,但對於別的什麼她可不在乎。我還沒想好這該是個什麼基調的故事。”

    “你總該有個主線?”

    “主線嘛……這很難說,很難說。有時候我想把它寫成一個鬼故事,有時候是愛情故事,或者偵探故事。你有機會拿著筆的時候總是什麼都想寫點。是這樣的。可是,我想我面對著一個特別難纏的虛擬觀眾。”

    “什麼?”

    “一個虛擬觀眾,小姑娘。“

    “我不明白。”

    赤拉濱用他粗短的、像紅磚石鑿出來的手指摸了摸他臉上那些淤斑。詹妮婭注意到那些淤斑暗褐色的,看起來很平滑,分佈也幾乎是均勻對稱的,就像某些動物生來就有的斑紋,而不是撞擊與受損產生的。她想問問赤拉濱是否患了某種皮膚病,可那就有點觸及隱私了。

    “就這麼說吧,小姑娘。”赤拉濱放下他的手指,“當你創作的時候,你是打算把你弄出來的東西給人看的。也許你最終沒有,也許你寫到一半就把它燒了。這都不要緊,但,當你動筆的時候,你假定你在朝另一個個體講述。你的表達全是為了讓它弄懂你的意思。而這個人,這個你虛構出來的隨時隨地觀看你的作品的人,它是你的第一觀眾,第一讀者,第一評論員。“

    “但那還是你自己。”詹妮婭說,“它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

    “正是!但那才是妙處所在。那就是說,當你在寫點什麼的時候,你想象你對面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那和現實是沒什麼關係的,因為你不能在現實裡控制你有什麼樣的觀眾。但當你虛構一位觀眾的時候,它實際上體現的就是你怎麼看別的作品。你的頭號觀眾體現的正是你自己的品味,還有你對你作品的猜想和定位。你看戲劇嗎?或者看書嗎?你喜歡在閱讀的時候挑刺嗎,小姑娘?或者你會猜測作者是個怎麼樣的人嗎?”

    “我偶爾挑刺,只在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書上,但我不關心作者怎麼樣。”

    “那麼你大體上還是個願意配合的讀者我自己是用兩種維度分類的,小姑娘。在那些願意看你表演的觀眾裡,有的觀眾是傾向於配合的,對頭次接觸的作品非常友好。它們不會對你較真,不會跟你爭辯價值或是背景,只是來找找放鬆的樂子。有的觀眾,它們則是相反的,總是帶著挑戰的目的吃下每一口。它們很細緻我不說這細緻是聰明的還是愚蠢的,或者是否喜歡你但是它們不會輕易放你的故事過關。而如果,你自己平時是這樣當觀眾的,你想象出來的頭號觀眾也多半是這樣。”

    “你是這樣的嗎?”

    “一點也不錯,我就是這樣。”赤拉濱笑眯眯地說,“我是那種不太受歡迎的觀眾。我可不是說我有惡意,或者我不欣賞那些努力,但是遊戲規則是這樣的:我會嚴格地檢查每一部分是否藏有玄機,我要找到表面之下隱藏的秘密。可如果這裡頭的確沒有什麼可挖掘的,我就會大失所望。你看,這是我個人的一點習慣,因此當我寫東西時,我想象我的頭號觀眾也是這麼個難以伺候的人。我不能被這位老兄比下去,所以我肯定得有些它感興趣的東西,但是也得有它猜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