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107章 第 107 章

    趙白魚:“擔心你唄。”

    家宴那天回去後,他便將太后說的話以及猜測都告訴霍驚堂,霍驚堂當時便說不用操心,一切交給他去處理。

    “你怎麼處理的?”

    “直說了。”

    “結果惹得陛下盛怒,罰你們仨跪了十個時辰,聽說還準備廢黜兩位皇子的爵位?”

    “快刀斬亂麻,少點拖泥帶水,我不想和陛下比耐心,等我被認回去就真塵埃落定了。天下沒有男皇后的前例,朝臣一時能同意,不代表十年二十年沒別的心思,後宮關係前朝,誰都希望未來的儲君出自自家女兒的肚皮,到時候你就成了眾矢之的,而我總有疏於防範保護不了你的時候。陛下自負,太平盛世在他手裡開啟,宿願達成,更加助長他的剛愎自我,必須給他當頭棒喝,讓他清醒點,別真以為操縱得了每個人的人生。”

    霍驚堂忍不住嘆氣:“蠱毒好了之後,我對朝堂政鬥、結黨營私有多敷衍,不信陛下看不出來,他揣著明白當糊塗,確實有愛子之情,也是為了完成他的執念,消弭內心深處的虧欠。如此一意孤行,連陪了將近三十年的女人死了,都能毫無愧色的利用,行事手段越來越像傳聞中的先帝。”

    “噓。小點聲,隔牆有耳。”

    霍驚堂親一親趙白魚的手背,格外享受小郎君的關懷。

    不過他沒說錯話,元狩帝曾經深恨先帝偏私靖王,現今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惜逼迫其他皇子走向死路就為了給霍驚堂鋪路。

    不可否認是給予霍驚堂的深沉的父愛,但是自私偏執得令人心寒。

    “陛下能想通?”

    “文死諫武死戰,朝堂百官領了俸祿自然得幹該乾的事。”

    趙白魚聽懂暗示,壓低聲音:“你聯合朝堂百官逼陛下放棄立你為儲的念頭?”

    霍驚堂也壓低聲音,故作神秘:“你猜他們為何答應我去得罪陛下?”

    趙白魚從善如流:“為何?”

    霍驚堂:“為了你啊。”他盈著笑眼說:“父母為子,計深遠,非報也。”

    趙白魚愣住。

    ***

    霍驚堂的監國權被拿回去,他和霍昭汶、霍昭行三人都留在西郊的皇家別院,元狩帝則帶著車馬禁軍提前回皇宮。

    一回宮,元狩帝便令欽天監挑個封后的良辰吉日,他等不及冬至,最慢兩個月內必須敕封大景儲君。

    欽天監哆嗦著手,絞盡腦汁計算日子,實在找不到個特別好的吉日便只能挑個次好的,把日子寫了上去呈到文德殿前。

    吉日到手,元狩帝當即召三品及以上大臣商量封崔國公之女為後,並認回霍驚堂,同時確定儲君,竟是準備三樁大事都趕在一塊兒辦。

    無論封后還是立儲都非兒戲,怎能如此草率?

    但有勸諫者,無一例外面臨元狩帝狂風驟雨似的訓斥和責罰,尤其字字句句反對元狩帝草率立儲封后的御史大夫被當庭杖責三十,險些沒打死。

    朝臣被震懾,三緘其口,無人直諫。

    封后立儲的吉日定下來,大內採辦、禮部等各衙門齊心協力管這差事,說是封后實為追封,還和立儲大典並在一塊兒,兩制不同,規格儀仗也有區別,因無先例,大小細節全都得小心求證才能敲定,出不得丁點差錯,忙得腳不沾地。

    便在封后立儲白熱化時,大相國寺一座有五百年曆史的佛塔突然倒塌,據說裡頭供奉如來佛釋迦牟尼某一世化身的佛骨舍利,但是佛塔倒塌,裡頭的佛骨舍利飛離京都府。

    看守佛塔的武僧和居住附近的居民都道當晚親眼見到倒塌的佛塔裡飛出一物,神光熠熠,化作流星,朝西天而去,顯然是佛骨舍利。

    卻不知何因,佛骨舍利驟然離開大相國寺。

    不出兩日,京都府大街小巷傳開相國寺的佛骨舍利不願再庇佑京都府百姓,連夜離去,是不祥徵兆。

    百姓生活富足便有了八卦的興致,茶館、酒樓、路邊逮著個人就說起相國寺佛骨舍利跑了的事兒,繼而聊到‘不祥徵兆’是什麼,也不知人群裡哪個人引到封后立儲幾樁大事沒個足夠大的良辰吉日壓著,怕不是因此帶來不祥,影響國運,那佛骨舍利才跑了。

    一開始覺著是皇家大事,不敢多嘴,可人就是有僥倖心理,認為法不責眾,繼續八卦下去,越說越離譜,卻也驚動欽天監和御史臺,上告民間輿情。

    ***

    文德殿。

    砰!

    硯臺被砸下去,潑了一地的墨水,元狩帝仍餘怒未消:“不祥徵兆?為了不當儲君,連朕給他娘名分的事兒都能掰斷!逆子,逆子!”

    太監宮女跪在地上不敢說話,元狩帝兀自狂怒。

    “和朕對著幹!朕留給他的人,縱容他結交的朋黨,調轉過頭來對付朕?哼,京都府的佛塔都倒了,再跑一百顆佛骨舍利,也不能改變朕的決定。所謂的不祥徵兆在朕真龍天威下皆能逢凶化吉,迎刃而解!”

    元狩帝一意孤行,鎮壓民間輿情,但宮內採辦和禮部操辦大典過程屢遇怪事,不是準備好的玉圭莫名其妙碎成塊狀,便是大興土木的工程遭到破壞,好不容易壓下去的輿情再次沸騰。

    謠言瑣碎,不成體統,攔不住元狩帝的獨斷專行,但還是在他心頭增添些許陰霾。

    元狩帝私下令暗衛著手調查背後究竟誰在搞事情,不出三日,名單放進文德殿的桌案上。

    高同知、盧知院、陳師道、趙伯雍……全是信賴有加的能臣宰相,聯合起來忤逆他這個皇帝!

    元狩帝把人都喊進宮來,盯著他們的眼睛,把名單扔到他們臉上呵斥:“堂堂肱骨重臣學鄉野神棍耍這些愚弄人心的手段像什麼樣子?既想參與立儲,又不願意像御史大夫那般直諫,便使些讓人添堵的小心思,能改變什麼?三司兩府的宰相們,朕的一品大員二品大員,還有三朝元老陳師道,朕的陳太師,朕以為你不會讓私情越過公事,可你看看你現在……不就是怕子鵷登基委屈了趙白魚?那相國寺的佛骨舍利是你做出來的戲?你不知道朕不信佛嗎?”

    環顧底下一圈人,元狩帝難掩失望:“朕失望不只是因為你們聯手起來忤逆朕,更失望於你們使出來的手段,裝神弄鬼,愚弄民情,縮頭縮尾,敷衍了事還好諛惡直!”

    高同知等人拱手道:“陛下息怒。”

    元狩帝:“封后和立儲大典照舊,誰敢再搞些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小動作,別怪朕不念舊情。府內若有謠言,查到源頭,亦不姑息。諸卿如有心插手立儲,大可死諫到底,往垂拱殿前一撞,或在朕跟前抹脖子,比散播謠言的歪門邪道好用!”

    高同知撩開官袍跪地直言勸諫:“陛下,崔氏與陛下年少情深,更是為救陛下而死,另外為其捏造一個身份、還其名分,追封為後,不是不可,但立儲事關國體,茲事體大,更別說皇室血脈慎之又慎,不能輕易混淆。臨安郡王當了三十年的靖王嫡子,而靖王亂臣賊子之心,人盡皆知,難保天下人不會質疑臨安郡王的血統,不會懷疑是靖王刻意混淆皇室血脈,就怕日後有亂臣逆黨以此為藉口,揮兵直上京都府,擾得社稷動盪、朝堂不穩,百姓流離失所,才是悔之晚矣。”

    盧知院亦是跪下直言勸諫:“武死戰文死諫,臣本該戰死沙場,為國效命,得陛下憐憫體恤,入二府、掌天下兵權,而福祿雙全,免死沙場,如今便當一回死諫的文臣,勸陛下收回立儲成命,另擇新君!”

    元狩帝:“住口!”他拿出寶劍疾步上前,扔到盧知院跟前惡狠狠道:“說得好聽,不如當下便以死明志,說不得朕看在你這條命的份上當真放棄立儲的打算!”

    陳師道趕緊跪地勸諫:“陛下愛子之心,老臣深有同感。老臣老來得子,孩子他娘過不了生死關,打小便是我抱在懷裡、扛在肩上養大的。不怕陛下笑話,老臣那孩子的尿布還是我換的,老臣還會縫開襠褲——”

    說到此處笑了聲,也讓元狩帝憤怒的情緒和緩許多。

    霍驚堂兩三歲時正是狗憎人嫌的年紀,被送進宮來,後宮內虎視眈眈,元狩帝怕他一不小心沒了,便時常帶在身邊,吃一塊兒、睡一塊兒,文治武功全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當爹又當娘,那就是他心頭上一塊肉,情分自不是其他皇子比得上的。

    當初放棄霍驚堂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先是君、後是父,可是霍驚堂蠱毒好全之後,即便老六再優秀,他也沒想過把皇位給霍驚堂以外的人。

    偏心註定他會虧欠其他皇子,可他是皇帝!

    從前沒有哪樁事得意過,妻子不是他想要的、儲君不是他滿意的,事事要為國家江山百姓著想,而今私心一回,怎麼全天下都要和他作對?

    坐擁萬里河山的皇帝,怎麼不能從心一次?

    “他就是一顆小樹苗,長成什麼模樣都是老臣修剪的,老臣希望他平安喜樂、也望子成龍,怕他官場吃苦受累,便打定主意在前頭為他鋪路、為他排除萬難,老臣想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送給他,想把世間災難都擋在外面……大抵天底下的父母都是這般心情。”

    在場大臣無不是兒女成群,的確有所偏心,但愛子女、為子女憂慮的心一模一樣。

    “老臣明白陛下想補償臨安郡王的心情,可陛下考慮過郡王殿下願不願意嗎?便是樹苗再小,也有成長為參天大樹的時候,總有老臣護不住而他必須獨當一面的時候。老臣希望兒子調回京都,留在京都,當個朝官,承歡膝下,前途更好,也更安全,但他不願意,他想留在外省,能更好更直觀的為百姓辦事。老臣憂心,但是更欣慰——”

    陳師道語氣真誠:“陛下,孩子永遠不會走在父母為他們安排的平坦的道路上,郡王殿下也不是孩子了,他比誰都清醒、出色,您應該更懂郡王殿下的脾氣,任性霸道,隨心所欲,但是進退有度知分寸、懂輕重,他會拿儲君一事和您賭氣嗎?如果他意在皇位,用得著等到現在嗎?用得著一再推拒嗎?不瞞陛下,我等亦想過輔佐郡王殿下掙個從龍之功,可是如果輔佐一個打心底裡不願意當皇帝的人,對大景江山、對百姓而言,是好事嗎?”

    元狩帝臉色鐵青,不願意承認陳師道的話有道理。

    趙伯雍亦是跪地,但他的勸諫不同於其他人,而是直白地表達他的私心:“郡王殿下登基,五郎必成犧牲品,或早或晚的事。臣亦是愛子之心,私情所縱,望陛下諒解。何況殿下和五郎感情甚篤,如果五郎死於後宮和朝堂的權力傾軋中,焉知殿下不會悲痛過度,病狂喪心?陛下當知曉,殿下重情重義,與當初的崔姑娘如出一轍,他不會背棄五郎。”

    每個人都說得有理,從公從私,霍驚堂都不適合當皇帝,可元狩帝不信。

    他就是偏執己見,就是一條道走到黑。

    “臣虧欠五郎良多,若五郎受委屈,臣便是傾全族之力,哪怕填進我這條命,也會為他討個公道。”

    話裡的意思是一旦霍驚堂登基,後宮不能空、子嗣不能沒有,但他絕不能容忍朝臣逼迫趙白魚,寧可後宮空虛、天子絕後!

    這是威脅!

    當人臣子的,跑來威脅天子,簡直荒唐!

    荒唐!

    元狩帝怒斥趙伯雍等人,將他們都趕出文德殿。

    可之後來覲見的人是康王,他自請去封地,想帶高都知一塊兒走。

    康王輕聲說:“皇兄,霍家人骨子裡都是既涼薄又深情,對心愛之人一往情深,偏心偏愛,對旁人則寡情薄意、鐵石心腸。先帝如此、您如此,我亦如此,子鵷倒比我們更像崔姑娘一些,沒那麼涼薄,卻更重視情義,即使當了皇帝也不會娶妻納妾委屈趙白魚。便是皇兄您,這些年沒後悔過當初不曾反抗先帝賜婚嗎?皇兄捫心自問,若是崔姑娘還活著,您捨得她受委屈嗎?”

    霍家人骨子裡涼薄,女人和愛情在權利面前不堪一擊,說深情卻是一旦大權在握,便會為愛昏頭,一生只為一個人心動,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也不變。

    如先帝、如元狩帝,為了皇位委屈甚至放棄心愛的女人,而當他們大權在握十年二十年後,排除萬難也要將萬千寵愛給予他們心愛之人。

    康王沒野心,看得透徹,早早守著他的高都知便過了大半輩子,其實沒想過守身如玉、忠貞不屈,就是單純的除了他便不能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