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趙白魚失笑:“恩師是話本看多了嗎?”

    陳師道搖搖頭,又喝了口酒,搖頭嘆氣:“你不適合進官場。小白魚,官場太髒了,沒人能出淤泥而不染。”他抬眼,目光矍鑠,不見半點渾濁,裡頭都是一個歷經三朝的老臣的通透:“官場要聰明人、也要有糊塗人,聰明人做聰明事,糊塗事要交給糊塗人去辦,官場要瞻前顧後、要滴水不漏,不留把柄,還要應權通變,任人唯賢,這些你都會,你比我還出色。但是真正兩腳踏進官場時,你必須得學會妥協,知道進退,把自己放進官場的潛規則裡,塑造成一個你自己都不認識的模樣。”

    趙白魚抿唇不語,握著酒杯的指尖蒼白。

    陳師道:“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當你學會藏拙、示弱,坐山觀虎鬥的時候,你才算兩腳踏進官場,因為這個時候你懂得運用官場裡的規則去辦事。但是當你兩腳都踏進官場來,就會發現官場裡頭不是任你心、隨你意,而是一次次的低頭。”

    趙白魚低聲:“老師知道族人利用您的名聲在外行商?”

    陳師道:“嗯。他們要度日,要過得好,不越線,為師就睜隻眼閉隻眼。”

    趙白魚:“老師也知道漕運逃稅漏稅的事?”

    陳師道:“世上無不漏風的牆。”

    趙白魚看向汴河支流,那兒有三條漕船載滿貨物駛向橋樑關口處,橋樑上和橋樑下熙熙攘攘,商業繁榮,可窺見未來的盛世光景。

    “我只是希望盛世太平,百姓的苦能減輕一點。”

    這個時代的勞苦大眾活得太苦了,旁人總以為他太善良,總誇他是菩薩心腸,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他見過另一個時代的人民可以活得多有尊嚴。

    陳師道:“為師親眼看過崩亡瓦解的朝代,也經歷過今朝三代官場上的廝殺,從戰亂頻頻,易子而食,一窮二白到如今的邊境安定,百姓安居樂業。大景蒸蒸日上,皇帝勵精圖治,朝廷不是清明如水,天家也不甚寬容大度,至少上下齊心,滿朝文武各有小心思,卻不是沒人辦實事……所以,為師相信會看到太平盛世。小白魚,你也會如願看到太平盛世。”

    不一樣。

    趙白魚轉頭面向陳師道:“嗯。”

    元狩帝、陳師道等人眼裡的盛世是百姓不捱餓、不受凍,但趙白魚眼裡的盛世不僅僅是這樣的。

    “我明白。”趙白魚笑著,“我相信老師的話。”

    戶部要三成漕運商稅罷了,他原先的期待也只是要天下四五分漕運商稅湧入國庫,反觀戶部拿走府內三成就能幫忙維護稅制穩定已是意料之外的好事。

    趙白魚深吸口氣:“是我魔怔了。”

    他被勝負心矇蔽,一心想著漕運衙門和戶部鬥法,想要贏,卻忘記最初的目的。

    連賭場都有和局的變數,並非僅有輸贏兩種結果,何況官場?

    定定望著趙白魚,確定他真的想通了,陳師道才能安心。

    他就怕最得意的學生拗不過彎,非要在官場裡爭是非,好在小白魚聰慧至極,不愧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陳師道開始說正事,如果趙白魚想不通,他就不會繼續接下來的這一步。

    “其實府內漕運商稅只佔大景每年商稅的小頭。”陳師道比劃著小拇指的一點點,神秘兮兮地說:“府內漕運雖貫通南北,但是漕船大多途經京都,並不停留,只收點過關稅,還有大半漕船是運輸免稅的糧食,能收到的商稅不多。東宮並非庸才,他的手也只能伸向北方四渠,他貪到的錢用於結黨營私,卻不能否認也用在了實事上,府內商稅的穩定不乏戶部調度。前朝內河只允許官糧運輸而禁止通商,今朝才放開,所以根基不深,收進國庫的稅銀勉強可緩國家的燃眉之急。”

    “真正的大頭在南方漕運,在海運。”

    趙白魚眼神一動。

    “你應該借漕運衙門被戶部貪掉的稅銀淺略估算過天下漕運稅銀吧?”

    趙白魚點頭。

    “是個天文數字?”

    “一年國家總稅收翻番。”

    “你以為是戶部貪掉的?為師告訴你,不是。”陳師道斬釘截鐵地說。

    “南方富庶,自來如是。前朝開廣州港、泉州港,鼓勵海運通商,設立市舶司,與七十國建交,萬邦來朝,打下堅實而完善的海上貿易基礎。國內的茶葉、瓷器、絲綢輸出,換來國外源源不斷的黃金輸入,流經江西,到了今朝,更有漕運通商等鼓勵政策,你覺得其中利潤如何?”

    “盈千累百。”

    “可是開國至今,南方海運平平,每年稅銀收入不過三四百萬兩。”

    趙白魚瞳孔緊縮,他猜出南方海運貪腐嚴重,但實情仍超出想象。

    “海運漕船需轉入內河,你可知到哪裡中轉?”

    “兩江。”

    “為師草率估算,整頓一個兩江,能養大景五十年。”

    趙白魚睜大眼,這個數字讓他驚訝。

    “區區五品漕運衙門如何困得住你?你是蛟龍,豈能困於淺灘?京官不外放,如何有不世偉業?何來位列宰相的政績?小白魚,為師說你不適合官場,但為師知道你心繫天下,你是離不開的,你希望以後在官場不被左右,就得當宰相、入兩府,而幫助你進政治中心的最好途徑就在兩江!就在——”

    陳師道伸出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寫字,目光灼灼地盯著趙白魚,而趙白魚似乎到此時才明白他的老師心中亦有宏圖霸業,他也想推動太平盛世的出現,他想親眼看盛世在他的手裡誕生。

    趙白魚視線下移,落在桌面上,陳師道寫出來的兩個字。

    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