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775章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等我回來。等我下次回到黔西的時候,定要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吟兒帶出寒潭,帶去短刀谷裡、住進我們的新家。這一生,你我同度,這天下,你我共打。善始克終,永不相負。”



    “吟兒,邪後的事,如實告知逐浪,不必對他隱瞞。等我回來。”



    “吟兒,等我回來。”



    ……



    當吟兒面對林阡消失的方向道出一句“勝南,等我回來”時,一滴眼淚劃破臉龐,悄然落進腳下塵土,剎那,便喚醒了分散在這片流沙中某些血汙的前世記憶。



    不錯,前世……



    



    當它們最後一刻存在於那個叫林阡的男人軀殼中時,他已是個自知成魔、迫切求死的白髮妖邪,被戰狼當胸一箭射得四分五裂對他而言根本是正中下懷。



    血肉噴得漫天四濺,形骸掉得遍地都是,神魂瞬間就分裂到了窮天極地,



    華一方太瞭解他,他確實有精神潔癖,凡事不肯傷及無辜,每一戰都竭力把流血犧牲降到最低。“寧教天下負我,我決不負天下”不是說說而已,這十年來縱使雙肩挑擔苦走曲徑他也從來不願降低底線……



    可那晚清醒狀態下他卻殺了無辜、而且還是他親生母親!再算上他腦子裡記不清楚的文縣四村血案,這很可能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濫開殺戒,什麼保家衛國開疆闢土?可笑!像他這樣罄竹難書十惡不赦的罪犯,多一日都不能留存在人間貽害!



    素來信念都是他唯一的堅持、就算頻繁走火都能拉他回來,可今次入魔卻不是因為不堪重負而恰恰是因為信念先死……如此,即便那晚段亦心和楊妙真都在一步之遙,任是誰也挽不回他的“暴斃”……



    明明他剩下的軀殼也被那一箭裹挾著炸開來爆燃著飛出去了,卻為何遲遲都不曾撞到地面徹底墜毀?什麼懸崖,這麼深嗎……



    對自己痛苦絕望、對盟軍歉疚遺憾的最後一息,林阡心中幾乎充滿了對文縣四村以及其餘世人的贖罪和解脫感,太好了,總算有人為民除害……我這般危險的禍患,就該是這樣的下場……



    接下來,一片混沌,好像直接被放逐到宇宙的最偏遠,



    破碎虛空中,唯餘一把劍,一塊玉,一滴淚水,緊緊追隨,久久動盪——



    那是誰,我好像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完成……



    再也沒有意志,何苦還有牽掛?



    



    “活著,還沒完!”這聲音,卻始終無法傳進他意識。



    這句話,是他正月上旬在兵書寶劍峽救起這聲音的主人時,見她失去信念主動放棄生命,情急之下以命令口吻吼出來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晚她的陪伴在側,正是他始終沒有墜毀和確定死亡的原因。他二人被颶風掀落的高處,與腳下山林的落差實際並不大,有這功夫,早該撞進地下好幾裡了。



    必死之局,僥倖逢生——無論是林阡還是戰狼,都沒想過陡然入局的段亦心,會害戰狼走神射偏這致命一箭;也正是她,拼死在眾目睽睽之下,轉移走了一旦強光消失誰都觸手可及的林阡“屍體”。



    “主公……”當她負起他殘軀時,只感覺負起一大攤血,甚至都還沒那飲恨刀重。心中一慟,不知他是生是死、是整是零,卻唯恐戰狼第一個發現並追趕過來,於是強忍住自身被震的痛楚,毫不猶豫要帶他逃得越遠越好。



    雷電交加,雲迷霧亂,第一刻她還是慌不擇路,遠離後卻堅定選擇向西——既然林阡是因戰狼才半死不活,那麼有且只有戰狼的師門能救!



    什麼半死不活?他根本就是死了!待她鼓起勇氣轉臉看他,只覺他唯有頭顱完整,雖然還是她熟悉的劍眉、稜角分明的輪廓,可雙目緊緊閉著、臉上也到處血傷,縱然她素來冷厲堅韌,見狀都忍不住邊行邊哭,西陵峽裡才不是這樣,那晚月華傾瀉在他身上時他對她微笑回眸,那樣清雋美好的少年人,為何上天要如此殘忍對待他……



    不對,不是上天,是她的父親,戰狼……



    好不容易掙脫戰場,剛想為他清理傷口,她一見他便驚得跪倒在地,放下他之前他就已僵冷她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可現在咬緊牙關斗膽去探他在血泊裡的心跳脈搏呼吸時,都沒有……悲痛欲絕,伏屍痛哭,落滿山川的大雨彷彿也在嗚咽。



    “主公,你答應過我的,怎麼能食言,你要活著,鑽研武功、努力打敗和生擒我爹,給他與我私下釋懷的可能……”段亦心痛徹心扉,顫抖著撫去林阡臉頰一道道血痕時,念念不忘的全都是林阡對她承諾時的溫潤沉穩。沒有林阡,所有她曾構想的完美都不復存在。



    淚流滿面,卻總覺得他還沒有走,是她過於期望所以出現幻覺嗎,就在她萬念俱灰的那一瞬,他胸口忽然出現一次強烈搏動……她一驚,半昏半醒,乍喜乍悲,才說服自己那是錯覺,停滯了少頃正待起身,驟然她手肘下面又一次……“怎麼……”她又驚又喜,找準那力量的根源正是心臟,於是死死盯著那裡不敢移開視線,一分,一炷香,一盞茶,終於發現停了那麼久之後他心臟又神奇地跳動一次……雖然慢,雖然怪異,雖然若有若無,卻……兇猛得可怕。



    “還活著,還活著……”原就不願放棄,何況有此激勵,她拼命尋找和揉搓起他的四肢讓他重新暖起來,恍惚間,竟能親眼看見他心臟附近血管裡原還淤滯忽而流竄的那絲顏色,根本不是屬於人血的紅……



    倖存的一絲氣血,也好像不屬於他自己?可無論如何都還有希望……她情不自禁地邊哭邊笑,滿是他血的手竟直接去抹自己眼角的淚,這樣的段亦心,哪還有平日裡人前的半點高傲情態?但只要他身體還溫熱,她就什麼都不再管,當即將他又背在身上,朝著外祖之所在艱難行進。



    



    若干天前,段亦心對林阡說兩位師叔伯忽然不見蹤影、她想找外祖問清楚父親的舊事、因此特意向林阡辭行說回大理……其實,那不過是因為深陷情網不可自拔而給自己找的離開林阡夫婦的藉口。她當然沒有真的回去,只不過打心底裡不想再看到他和鳳簫吟的琴瑟和鳴,終究又抑制不住對他的思念之情,所以就只能將自己隱於暗處,在西線盟軍的外圍若即若離。



    然而,真慶幸她沒有去大理,因為外祖早就和師叔伯們一起來了隴陝,只不過先前一直停留在定西縣境。這晚,也正是他派人來對原本不在前線的她說:“可否帶林阡來見我?”



    是的,本來就只有外祖能療父親給的傷,何況她情緒恢復時記起了前因——正是外祖教她來林阡身邊的。對於外祖這樣的通曉天機之人,所謂天命,不可直言,但能暗示以及推動。



    她因資質有限未能拜入目前由外祖執掌的“天衍門”下,但聽母親說過,他們門規極度森嚴,最嚴格有二,“切忌算門下弟子個人命途”,“永不以一己之身改逆算定之局”。前者或許強調了既要救世便應該不顧小我,後者卻一定警告著他們,天命能算但不能悖逆。



    然而,為什麼他們明明算到林阡有此災劫還教她來?段亦心去定西的路上便想通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如果那局是算定之局,比如林阡必死無疑,那他們當然不能親自幹預;但如果那局算來“未定”,比如林阡並非一定死去、仍然留有一線生機,那自然能救他一命,所以師叔伯們本也可以來。不過涉及戰場,怎麼也及不上她段亦心方便,外祖這才派人傳信給她。



    十多年前她去金國尋父,問外祖“父親將要到何處”,外祖只回答了一句“天機不可洩露”,即便她以母親去世的噩耗去旁敲側擊,外祖都不曾為個人的親情打破過半次門規。所以她難以想象今次外祖竟冒著和門規擦邊的危險,主動對她說起他所預測到的即將發生在會寧戰區的一切。她敢肯定,這是因為外祖他知道,主公對天下的重要性遠甚於她或父親,主公不是“個人”。



    避人耳目,長途跋涉,卻在見到外祖之前她就已精疲力盡。期間林阡不再僵硬,身上血又開始流動,傷口破裂後一路落灑不止。她根本來不及為他高興就又滿心憂慮——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絲莫名的氣血雖然能驅使他血液循環,卻同時又妄圖著對他所剩無幾的血量斷續排擠。她那時已完全顧不上自己,決意先給他包紮、止血和過氣,希望能使那怪異氣血的活躍和他本身血液的流通達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