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715章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楚風流愛惜地望著這些年她一手栽培出的將才們井然撤離,慶幸那漫天飄零的雨雪可以遮掩住她生死訣別的眼淚。



    戰無不勝的曹王府二王妃、“絕殺”楚幫主、上京楚將軍、十八歲就揚名天下的戰地女神楚風流,怎麼可能、也不應該在戰場上掉一滴淚!就算猝然臨死,亦當從容不亂,揚眉淡看,微笑自若,所以可以平起平坐甚至居高臨下地對那個名叫林阡的梟雄脅迫。一眾麾下自然相信她的才幹,相信主帥一定有活下來的方法,相信她真的只是殿後、不久就會回金營去與他們再見。



    然而自己的心怎麼想只有自己知道,那些殿後的話全部都是騙人的,她現在和他們就是生死訣別最後一眼!她的神采飛揚和謀略無雙,早就都為了別人耗光了,好在林阡抓住的不過是一個奄奄一息、再無任何實用的楚風流……她自覺騙過林阡、目的達成,因此欣慰地笑了起來:誰教林阡不肯相信我是真的病重?他太看重我了,註定輸給我的“顧此失彼”之計,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贏他。



    眼前人,很熟稔,眉宇氣度都是從二十歲的大王爺那裡掠奪走的,“戰爭逃不開取捨,有了犧牲,便去承負。怎麼,我的風流,竟不敢了?”也曾執子之手與子執子,翻雲覆雨俯瞰天下,卻因為這個人的橫空出世,大王爺從巔峰一落千丈,而她也因為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孩子,在那段時間用光了拼盡一生從不肯流的眼淚。後來的十幾年,她都後悔啊:那段時間,風流不應該哭,風流多傷心,王爺就多愧疚,我們就多遺憾……



    這場景,也熟稔,雨漸漸停了,月隱隱出現,和她小時候在心裡勾勒和憧憬的戰場一樣,“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只不過,父親難得一次教我背誦的時候,還在我們的江南老家,奇怪的是,風雪那時還在母親的腹中,聽到時卻比我還要興奮。那是否意味著,代父從軍的註定是她而不是我。



    風雪,長姐在你去後才知真相,先前放著偌大一個擅長收集情報的“絕殺”竟都不用……可確定了身世又怎樣,長姐的命途,從帶風月和你北上尋父的那一刻就走岔了,無論早知晚知,都一樣是害命殺生、罪業無邊。



    想不到,你比我還堅定,認為對的事情,就堅持到底哪怕冷血。你去後我輾轉反側,變得愈發手段狠絕,我想早日一統天下,如此便能消除戰伐,你我姐妹殊途同歸,不負我們生父養父,過程中或許有幾年、幾十年的煎熬,狠下心來一力承受就是。可我想不到,我的身體竟熬不過一年。沒做完的那就只能是錯。



    現下大宋我不配去了,大金我也不便再留,就由他林阡將我挫骨揚灰,也好向兩處的蒼生謝罪;但願清風明月將我魂魄支離,以求萬世飄蕩在這浩浩沙場……



    “林大俠,今夜,便將此地當作江湖?”與他們最初的邂逅一樣,她瀟灑中透現剛強。



    “怎可能還是江湖?”林阡冷哼一聲,重逢在這遍地烽火,不可能承認這還是他風煙俱淨的少年時。



    “絕對互信的盟,不是說願與天下人守?風流不算嗎?”她淡笑,想起她曾送上門給他當棋子,可他偏偏不肯用。



    他說黑白有別,當時說得有多堅定,現在拒絕得就多冷厲:“兩個家國涇渭分明,三線九路處處戰伐,若不拔除障礙,如何合二為一。”



    終究他和她一樣,認清楚了金宋間的沙場不可能再像江湖那般純粹,磨合的過程裡必然會有無數人包括親人愛人的拋顱灑血。她從陳鑄和風雪的死開始就對他有了怨恨,他卻是因為新嶼和澤葉的命對吳曦背後的她產生憎惡。於是兩個人一先一後變本加厲地心狠手辣,根本已經無所謂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也罷,我們都在風口浪尖,必然都是十惡不赦。楚風流笑了笑,人之將死,便固執地硬要說服他回到江湖一次:“別再顧念這狼煙這兵戈這民眾這家國,那與我的青溟你的飲恨有什麼關係,比比看,在金北你排第幾,到南宋我可為王?!”



    還是那個專制、強勢的楚將軍,二話不說對他出劍,既有女子嫵媚又具男兒才俊,數十年間宋金天下從沒出過第二個。



    他不可能體會到她的心路歷程,在他心裡她就是攪亂西線的惡魔,是他為了川蜀軍民必須拔除的最大障礙,殺無赦:“我不屑,你不配!”



    不遺餘力,長刀迎擊,印象裡她和陳鑄、軒轅九燁師出同門,風格“變幻雜奇”,劍旨“淡遠清微”,內涵“恬淡簡靜”,倒是想見識見識,惜鹽谷她和胡弄玉那場限招比武過後,大半年過去了她劍術長進了多少,能否像軒轅九燁那樣給他林阡震撼?



    他本就是求戰之人,又寧可將她高估,再加上對她憎惡,這一刀自然是戰意空前。手起的轉瞬之間,颶風排宕、沙塵卷集、天地萬象盡被容納;刀落的電光火石,戰場掀起幾丈高几丈闊的雨浪雪海,轟然震響四面但凡有不結實的建築都自行坍塌;招式厚重,沒有一個高手追得上速度細細品味,內氣暴漲,驚得沒有一個自己人敢站在近前旁觀。飲恨之刀,摧枯拉朽、追魂奪命不足以描敘。



    然而,期待著看到旗鼓相當戰鬥的眾人沒有看到青溟劍哪怕一招抵抗,這一刀斬出後許久都沒有再見到戰局中楚將軍的存在,有隻有那瞬間空氣中腥熱彌散的漫天紅霧,那是……



    誰的氣血?



    無聲無息間,只看到好像有個殘裂的身影被擊飛掉落在不遠處的廢墟下面,除了那令人厭恨的金軍裝束之外,除了那熟悉清雋的美麗容顏之外,再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那就是指點江山、霸道威嚴、百戰不殆的楚風流……



    林阡震懾當場,完全想不到她武功弱到這地步,竟這麼簡簡單單就被他斬殺,是的斬殺了,即使刀鋒只是簡單地刺透戰甲插入她胸口,內力都足夠將她五臟六腑都震碎,她的劍術居然連這點抵禦或躲閃的能力都沒有?他上前將她拎起來翻過身察看,只感覺她全身筋脈都斷骨骼都散,血也已被雨雪沖刷得所剩無幾,只有目光還淡然,語氣也輕悠,好像還神志不清在描述著江湖:“長江後浪,推前浪……”



    彌留之際,溫柔地凝望著他,她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便虛弱地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但她眼神閃爍明明還想說什麼,說什麼,說,好好保護吟兒,莫讓她變成第二個我?還是說,真可惜,若然換個時空,或許有不一樣故事?



    他還沉浸在驚詫和懷疑裡無法抽身,是以一直託著她殘軀與她對視,說不清楚此刻是什麼感覺,本來他就是要來斬殺她的!可為什麼心裡最先是一絲痛苦劃過,是因為他一直把她看成師父、前輩、知己看待?然而他終究是宋軍主帥,承擔著所有人的愛恨情仇、期待和命,於是只能收起失落、惋惜和遺憾,回報給她滿眼不帶感情的蒼茫。



    無情地望著她又經受了片刻的痛苦折磨才嚥氣,他不可能像救吟兒那樣給她續半點真氣,是的他不能忍受她楚風流活著,為了新嶼、為了澤葉、為了枉死的無數南宋軍民他心裡理應感到無比痛快,於是在此地所有無辜都歡呼女魔頭終於死了的那一刻,他也跟著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笑完一瞬,整個身心卻又都恢復成無知無覺。僅剩的一縷理智使他明白,連楚將軍都去了,很多過去曾美好的東西,都已經接二連三被他飲恨刀斬斷,去而不返。



    放下她屍身的那一剎他腦海中多次閃現過當年的初見,天昏地暗的瀑布前她和他並肩涉險,相互之間慕名已久,沒想到居然有著同樣的處事風格,他二人不約而同地舉著火把對彼此提醒:“留神些!”後來多少次的戰場較量,論冷靜論理智她和他都是並駕齊驅,你來我往,不相上下,就像這一戰也是一樣,戰前互相漏算,臨陣應變平手,本該是最值得珍惜的對手,誰會想以這樣一種方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