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77章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中線沒有內容”?林阡笑拍吟兒頭,不過是她太笨、看不懂罷了。



    十月的鄧州、唐州一帶,金宋雙方的明爭之所以破天荒地銳減甚至出現空白,是因為傳聞完顏璟近來身體每況愈下,郢王府、曹王府、豫王府以及潛在的黑手們開始相互暗鬥,剛好雲集於鄧唐後方從而使金軍出現內亂。即使這幫人在後院擎著火把還沒點燃,前線的完顏匡也不可能完全沒受到影響。畢竟後方高手和前線將領有所重疊、譬如黑虎軍在調動時難免會遭遇掣肘,更何況各方勢力都從一開始就把這位宗室、重臣算計在內——



    身為南征右副元帥的完顏匡,做過豫王府教讀、皇太孫侍讀;當過中都路教授、有詩文傳世;又在撫州任上,於邊境迎擊外敵,戰功煊赫;另外還提點過太醫院……這樣一個“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全才,難得還在完顏璟心裡是位清清白白、沒被任何一個王府黨羽捲入的“忠厚之人”。名聲那樣好,豈能不拉攏?大概越白的東西,墨就越想去染。



    雖豫王已逝世近兩年、郢王和曹王皆身處西線,但自十月中旬開始,他們的兒子和麾下們便在鄧唐熱鬧一堂,小郢王完顏琳,麾下有常牽念、黃明哲、丁志遠,小豫王完顏按帶,麾下有段亦心、齊良臣,小曹王完顏君附,麾下有完顏瞻、移剌蒲阿,並得黃鶴去等人從河東會師……



    粗略一看,曹王府最強?然而豫、郢二王府素來交好,豫王還是地頭蛇,郢王的黑虎軍又有不少被完顏匡抽調至此……加上完顏君附實在不喜歡那個遇到林阡就打敗仗的黃鶴去,據說三弟曾指明他“有反骨”,故而完顏君附多半當他不存在……綜上,怎麼看怎麼覺得曹王府勢單力孤,當然了,完顏君附不可能如他二弟那般不中用,謹記父王教誨“杜絕黑虎軍作亂”的同時,該有的合縱連橫還是得有——完顏匡此人,完顏君附不光看好他名聲好,更看中他實力強。



    而在林阡看來,曹王派狠辣的君附而不是寬仁的君隨前往鄧唐後方,動機絕對不單純,或許曹王是想在不影響南征的底線上,從一定程度對豫、郢兩家都藉機滲透?只不過林阡很難通過區區一份情報就把握出曹王的那個“度”。



    金軍內部暗流洶湧,宋軍卻不能掉以輕心,一則,河東之戰完顏永璉和僕散揆連續兩次用“不和”的幌子麻痺過宋軍,此番這幾個王府在局內鬥得再狠,完顏匡都未必不到局外用第三次,而且完顏璟是否真的病重也猶未可知;二則,這樣的多方角逐,形勢並不穩衡,隨時都會決出勝負然後由獲勝方整合對付南宋,這“隨時”,宋軍一定要反應得過來。



    故此,目前身處鄧州的洛輕衣、青城大弟子,唐州的穆子滕、彭義斌,鄧唐之交的吳越、李思溫,全都在做緊鑼密鼓的戰備,間或同完顏匡及其三路部下驅兵接仗,同時也趁這機會好好地拓展河南據點;而另一廂,不管是身處郢王府的黃明哲,抑或是深陷敵境的莫非,都是情報戰所繫的關鍵“掩日”,他,是中線戰場最不能懈怠的那一個。



    莫非也確實不曾懈怠,一方面是他職責所在,中線的海上升明月務必儘快充實,一方面,是雨祈的病情令他輕鬆不起來,唯能以不停地做事來衝散愁苦……因此初來河南的那兩日,暫住在豫王南陽宅邸的他,真是連軸轉地一會兒作為掩日去聯絡下線一會兒作為準駙馬去安排黑虎軍。一會兒、一會兒?不,是一邊、一邊。



    細作,都是如此,活不出自己。



    



    隴上月,淮南月,明明同一片,為何看著截然不同?劍閣雨,南陽雨,本非一場,為何淋著一樣。



    遠去,都遠去了……如兒,不知為何,初見此地山嶺起伏、河谷縱橫,甫一聽到那些彷如埋伏在空氣裡的民歌聲,我便意識到,這是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不只如兒,就連雨祈,都變成了回憶。每當孑然一身穿過街巷、單影孤人進出軍營,他都被現實提醒,那個如影隨形語笑嫣然的小跟班,甦醒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全都是為他所害……



    天明後,外面雖下著大雨,他卻還是藉故出了府,沒有別的原因,郢王妃隔三差五歇斯底里,哭得他倍感壓抑,不得不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完顏永功你還我雨祈來!”“我寧可自己死,也要換她活著……”“雨祈,醒醒看看母妃啊……”呵,現在知道呼天搶地了?那為何這些年來都嫌棄她臉上掛著那契丹女人的笑?人都是這樣賤,擁有的時候不珍惜。



    他打心底裡排斥郢王妃,但這口惡氣卻不能出,攥著的拳頭又鬆開,沒別的原因,他是莫非,是掩日,終究不是黃明哲,不能過多地代入那虛構人物的感情。



    所以就這麼出來了,渾然不顧府外連綿的秋雨。很快,雨幕就將他視線混淆得模糊,睜眼閉眼,全是雨祈過去的音容笑貌。從她出事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今後陪伴他的將會是一生的懺悔、歉疚和苦澀……



    渾噩著這一路不知走出去多遠,雨漸漸止歇,路上行人也多了起來。



    不多時,一聲長嘶,幾番拉扯,大街上很快變得熱鬧,原還零散的民眾悉數圍上——



    原是適才有輛馬車倉促經過,馬車伕只顧揮鞭不曾看路,速度飛快地踩進一處大凹坑,將其中集聚的泥水全都軋了出來,噴出足足幾尺水全往周圍濺,最遭殃的當屬左右離得最近的兩個女人,全身都被濺得髒汙。



    那馬車伕只說了聲“對不住”便準備繼續走,左側衣著華貴些的婦人憤怒上前:“趕著去投胎?眼睛長腳底下了?!”



    “莫耽誤了移剌將軍的車駕!”那馬車伕見道歉無用,神色忽而變冷。



    莫非腳步一滯,猜到車上可能是移剌蒲阿,據說他在隴陝與寒澤葉交戰時受了傷,所以才被曹王調出西線。



    “還道是誰這麼蠻橫,原不過是條契丹狗。”貴婦冷笑一聲,“大家評評理!這契丹狗把一坑水全濺到我身上來了,必然洗不乾淨!你們說,他們要不要賠我衣裳!”



    “要!”看熱鬧的不乏有人湊和,那其中怕就有契丹人。



    “哼,貴得他幾輩子賠不起!”貴婦頤指氣使。



    馬車伕顯然不是尋常車伕,而是移剌蒲阿的副將,既趕路急,又恐驚擾了移剌蒲阿睡覺,可是畢竟理屈詞窮,所以窘得滿頭大汗,這時右側另一個女子上前來、開口說:“姐姐,他們錯在馬車踩水坑,是也不是?”



    “自然!”貴婦得意洋洋。



    “既然如此,那就換一換,你走中間這水坑,馬車走旁邊這坦途?”那女子笑著問,倒有幾分雨祈的調皮勁。



    圍觀的先是一愣,忽然紛紛為這歪理笑了起來,也不為難這窘迫的馬車伕了,馬車伕略帶感激地望著她。



    “你也被濺髒了!幫誰說話呢!”貴婦冷笑一聲,“難怪不在意,一個渤海人,穿不得幾件好衣裳。”眼看著她倆是附近相熟卻不相交之人。



    “姐姐,還是別糾纏了,莫擋著人家軍爺路。”女子以為自己解圍,上來要拉她走。



    “誰擋路了!”那貴婦卻惱羞成怒,撲上前來就要廝打,那女子始料不及被狠推在泥濘,繼而被那貴婦一屁股坐著壓在下面、完全沒有掙扎的可能。那貴婦揪著她頭髮邊打邊罵解氣得很:“求饒啊!求饒就放過你!”



    那女子雖然被打卻一直未曾低頭,眼神中的倔強教莫非心念一動,雨祈曾說過的話驀地闖入他心間,“被毆打的人多半是自己先不抬頭,才會被欺負得抬不起頭,如若自強挺直脊樑,欺軟怕硬的貴族們未必敢隨意打。”果不其然,聽得那女子說:“我軍正在反攻南宋,你若攔著道路鬧事,觸犯了要將,耽誤了軍情,只怕是要沒命的。”原來那句並非全然嘲笑,而是曉之以理,走坦途的受了走水坑的庇佑,千萬別不識好反而還去責怪。貴婦一愣,對這其中的道理一知半解,卻聽見“沒命的”三字,怕死所以一時不敢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