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59章 戰淋漓沉酣,盡落子高懸

    後來群雄才知,原就被拆了外圍的冥獄,經不起內在這一場場激烈廝拼,早就有分崩離析之象,所以林阡和淵聲的決一死戰甫一停頓,獄中所有陣法都因為失去平衡而急劇坍塌。



    當然,既有這“後來”,群雄便都僥倖撿了一條性命,也不至於教嶽離、紫檀死無全屍。然而在被激流與猛火橫衝到冥獄外的那一剎,誰都在巨大的不可抗力中體驗了一次“命非我控”,難以決定自己接下來是活是死,一剎宛若經歷了千萬年煎熬。



    重重落地時群雄多半都被棗林泥土撞得昏沉,是以第一刻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第二刻才魂魄附體去關注這是天堂還是地獄,第三刻總算有空去過問身邊人有沒有存活,第四刻,林阡和完顏永璉等人全都如夢初醒,衝動著想要去還在爆鳴的廢墟里把淵聲的殘骸給挖出來。怎能任他就這麼死了?才剛要給他洗雪冤屈啊!!



    第五刻,正痛苦,正懺悔,正感慨,忽然有人從後按住他倆的肩,一臉好奇地探頭問:“你們在挖什麼?”



    轉頭去看,說話者滿臉是血,全身焦黑帶碎渣,渾不知是人是鬼,再滑稽都是那天下第一無疑……



    “你……”“沒死?!”完顏永璉和林阡都是平添驚喜。



    “唉。一身內力,就這麼被天意擊散大半。可惜,可嘆。”淵聲稍事平靜地說。林阡率先接受這事實:作為一個可以徒手去拼掀天匿地陣的人,淵聲的武功不可以憑正常人的方法來計算。哪怕淵聲現在的樣子活像是經受過天雷還在冒煙,他最多也不過是武功失了大半而不可能有性命之憂。



    因他活著,因他不再沉溺舊恨,因他言辭中竟透出省悟之跡,眾人紛紛又驚又喜。



    早該想到他已經清醒了。適才冥獄之中天崩地裂,唯一方法是一人自我犧牲而使其餘人免於葬身,這本是屬於強者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誰料這“能者多勞”竟然歸屬於淵聲並且他也能當仁不讓?他,除了缺乏自控能力以外,委實和完顏永璉、林阡沒什麼兩樣,甚至比他倆更加擅長救死扶傷。數十年來,群雄都把他當做了強將的標杆,卻忘記了他還是個懸壺濟世、慈悲為懷的醫者。



    鼻尖一涼,方知暮雨,很快便至滂沱,遠方古剎晚鐘敲響,風捲殘沙血染江山。原來隨著內部戰鬥的結束,外圍宋軍與淵聲門徒的交戈也已殆盡。勝負雖一目瞭然,兩方卻都有死傷,冥獄內外不知何人流出的血,不多時便被雨水沖刷了大半。



    “為了度他一個人,竟造成了這許多犧牲……”林阡難免心生悲憫。



    “這情境,似極了山東之戰,好在比那時傷亡少得多,並且……再也不會發生了。”完顏永璉心情如出一轍,想到永絕後患,總算找到一些安慰,但一思及背上被淵聲萬刃加身而死的嶽離,又忍不住心如刀割。



    “曹王,您適才所說‘平反’,應當不會食言?我等與林阡可都聽見了。”十九畏看他神情痛苦,著緊追問。



    “他是無辜。世人汙衊三十年,都是因我錯判。”完顏永璉斬釘截鐵,淵聲敢說武功盡失,他也敢去面對現實,“待我回到金軍,便立即去給淵聲平反昭雪,為他枉死的門徒安葬,撫卹在世的相關人物、並給眾人安排生活。”這和鄭王、鎬王不同,是他能做主的,自然答應得爽快。



    “不止這些,還要給聖主他從前的功績傳頌!”十八反不依不撓。



    “那是自然。”完顏永璉轉過頭來,目中流露一絲愛憐,“煥之。適才在獄中對戰倉促,話還不曾說完。此刻你再去叩首,謝過他救命之恩。”



    可惜薛晏已死、死無對證,難以證實薛煥到底是否他的親生兒子。完顏永璉不忍嶽離被辱,卻也不願薛晏無後,心知薛晏想要認薛煥為子的往事不是虛妄,又聽薛煥說襁褓繡字說得鐵板釘釘,心中早已認定薛煥就是那嬰孩,就是淵聲的繫鈴人和解鈴人。那麼,冥獄裡對淵聲的感化,還需在這裡,靠薛煥進一步鞏固。



    “是,王爺。”薛煥此刻不僅是薛晏的兒子,更是嶽離的內力繼承者,他萬萬不曾想過,這兩位前輩會凝結於他一人。但既然承應,便該為他們擔負,此刻給淵聲叩首謝恩和淨化拯救,未來他薛煥還要陪王爺走很長一段路。



    “好,好啊!這麼大了,高大威猛!”淵聲噙著熱淚,扶起薛煥時將他上下撫摸,小心翼翼,好似在觸碰三十年前那個嬰孩。一如完顏永璉所願,在看到薛煥時,淵聲眼中那僅剩的一絲戾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沒放棄,所以救活了,真好,上天待我不薄……”才教眾人全都恍然,淵聲痴迷的根本不是薛晏而是他的兒子。



    “原以為薛煥代替我做‘水’是很將就的選擇,不料,他還真是最合適的打淵聲人選。哼。”林美材靠著海逐浪站起身,確定腹中孩子沒事如是說時,並未忘記逐浪這條手臂原可摟住她,所以語氣中兀自存了三分輕慢之意。



    完顏永璉傷感而又心安地望著薛煥,煥之,他此刻竟成為薛晏、中天這對知己活過的共同見證。思及今年六月,中天曾輕信謝清發所言,認為是由於他自己妒恨淵聲、才直接間接地害了王爺和薛晏這兩個良朋,一個判錯案引發生靈塗炭,一個錯過了殺妻殺子的真正凶手,中天恐怕被困頓在愧疚和矛盾中長達三個月之久。然而,雖然中天臨終並不知道煥之就是“那孩子”,卻將畢生功力傳給了煥之,如此,倒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救贖……此刻完顏永璉為嶽離痛苦之餘,因薛煥這絲希望才一如既往冷靜站定。



    雨中冥獄不停爆燃,動盪與不安仍在蔓延,遠近皆聞這滄海橫流。



    雲帶殘雷,星河落沉,淵聲在放開薛煥之後,終於無掛無念、大徹大悟:“完顏永璉,你雖有錯,我也不是無辜。三十年前那一連串的命案,雖非我願,到底都是因為我事事都爭強好勝才發生。我雖自幼聰穎、擅長破解疑難,卻不能平心靜氣去鑽研醫術、武道,終至走火入魔。醫者,醫治人命,也該醫治人心,我卻沒想到我先失了心,若非一味求戰、心急擄人,絕不會發生後續慘劇。這三十年來的艱辛,都是我自己種下的惡因嚐到的惡果。我,不恨了。”



    群雄聽聞之際,胸口都覺一鬆。終於聽到淵聲親口認錯!事實證明,經過無數次嘗試和優化陣容,他們終於將他從一個半神半魔度到捨身成了佛……



    淵聲回過頭來,望向一隅奄奄一息的浣塵居士,臉上一絲淺淡的笑意:“臭道士,雖說我不見天日了三十年,你卻也對我彈了三十年的琴,遠避塵世,每日一訓,竟不厭煩,終究是因為你心裡篤定著一絲我能回頭是岸的念。盼了這許多年,此刻你可高興嗎。”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夫唯不爭,故無尤。”浣塵微笑回答,“你本心向善,必然會放下屠刀。”



    “你還總說,我與薛晏相生相滅,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其實,我與他這一生註定殊途,當年他愛清淨我陷俗塵,今日他歸泉路我是飄蓬。即使在一個年代,同處於一地,亦不得相見。”淵聲領悟了也解脫了,“倒是我與你,才是真正的不可離分。”走到浣塵身邊,一把將他負在背上:“你救了我這麼多年,我總算恢復心智。現在你這病,由我來治了。”



    “聖主……”那時四氣五味等人還在流竄,他們的手下當先來尋,驚見淵聲竟然不再好戰癲狂,他們一時也軍心無軸。



    “都散去吧,那個時代,已然錯失。”淵聲轉身,如釋重負,“其實刀槍劍戟,我也早都棄去。”



    “那些榮耀,師父不想再逐?種種苦難,豈能一筆勾銷……”十八反攥緊拳頭,仍有不服。



    “榮耀……苦難……既記不清,不如忘卻。”淵聲坦然笑時,大雨早已停了,“我與我的‘職責’,委實分離太久。”說這話時,他不再是武者,而只是個大夫,除了醫理,再無追求。



    世間景象,一片通透,天際黃雲凝暮,地角碧水驚秋。



    可惜,曾經那“林山霧海,溫潤清涼,綠水碧波,縹緲如畫”的景象,早已不再是近處的磧口、孟門、柳林所有,至少不是現在。即便淵聲被成功感化了,黑龍山內外仍舊是戰火紛飛、暗箭繁雜。



    戰後,海逐浪當場收拾起棗林殘局以及安撫傷兵,徐轅立即送還完顏永璉並與金軍再度交涉,而林阡第一時間要去關心的,自然是僕散揆鋒刃下的五嶽軍心與士氣。燕落秋擔心他的身體,故而與他寸步不離。



    與淵聲的幾番激鬥才剛落幕,金宋之間的戰爭便心照不宣地一觸即發,只不過誰都不知會起始於何時、發生在棋盤哪一角。



    



    略早一些,驟雨將停時,樊井親自到帥帳來給柏輕舟送藥,聽她咳嗽多了幾聲、蹙眉倒有幾分西子之色。不過這當兒不是欣賞人家美貌的時候,他發現她還在琢磨棋盤,而且那棋盤正是她先前就在擺的。



    先前就已經夠密集,想不到還未擺完?近前一步,發現可不得了,她這場自我對弈,居然殺得她自己額上大汗淋漓,明顯是殫精竭慮得很了。



    “軍師……”他大驚失色,唯恐她著魔。



    “封寒……”她忽然也色變,轉過臉來彷彿不認識他。



    “軍師該不會染了風寒?!”他腦子一時沒轉過彎。



    “不是風寒,是封寒,凌大傑的手下,封寒!”她一臉焦急,“先前,他放火燒過桃花溪……寒棺,如今是誰在鎮守?”



    “嗯?是燕落秋親自派人……”樊井不解何故,柏輕舟搖頭、思索:“我軍?沒人?”



    “不需要我軍啊……那地方不是魔人守著更好?”樊井愣在那裡,仍然沒想到。



    “還有另一變數!”柏輕舟驀然醒悟,出帳去登高遠眺,隱約望見了黑龍山內滿目瘡痍,“離寒棺最近的、能動的、忠誠的,只能是趙西風了。而且為了不影響五嶽軍心、不給金軍鑽空的機會,我們非得秘密調遣趙西風及其精銳才可……”



    “好,我立刻教‘滅魂’傳信。”樊井雖不知是什麼變數,還是令行禁止。



    



    雨聲中的渾濁世界,宋金邊緣只聞殺聲四起,是要仔細駐足分辨許久才能聽得清蘆管之聲。



    完顏豐梟雖然作為“轉魄”賦閒,但是也代職“落遠空”,所以主公對“滅魂”的下令雖然是意外入的耳,也終究能被他聽出是給“滅魂”的,並且因為連發三道的緣故、他能夠識別出軍情緊急。一時間難知是何情報,只知那是專門給滅魂,完顏豐梟心再癢血再熱,也斷然不可能越俎代庖。



    正待轉身,忽聽近處起一清晰蘆管,正是屬於滅魂,他在給主公反饋?用不著逐字逐句去破解,完顏豐梟能聽出“轉魄”“請求賦閒”字眼,什麼意思?不想擔負?請求賦閒?要求主公去直接聯繫他下線?那又和我轉魄有什麼聯繫?



    主公那邊,果然因為吃了滅魂這個虧而貽誤了片刻,應該是轉而去跟滅魂的第三級下線聯繫去了。



    就在那時,臨時搭建的茅房被推開了門,完顏豐梟這才意識到剛剛躲在裡面吹蘆管的人就是滅魂,可是因為一時的失神沒來得及閃,這當兒再找地方躲也來不及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怎樣熟悉的臉:“完顏豐梟,你鬼鬼祟祟,偷窺我三急!你你你你,到底有何企圖!”徒禪月清臉紅到脖子根,真真實實的滿面嬌羞。好你個急中生智、擅長找理由和演戲的徒禪月清,敢情你還真是用屎尿來傳遞情報的啊!!



    “誰特麼偷窺你,你佔著老子屎坑了!”完顏豐梟一邊解帶一邊踹他。



    心裡卻說:真他孃的見鬼了,我選了個什麼替罪羊!



    難怪滅魂此戰請求賦閒,因為他也是軒轅九燁關於轉魄的懷疑對象!徒禪月清啊!



    難怪有那麼多的巧合!松風觀行動中,他和完顏豐梟搶著給楚風雪射鳥、因為他確實射鳥了不過沒射到而已,之所以引弓放箭,是為救控弦莊裡的海上升明月;他和完顏豐梟共同參加了隴幹之戰、卻刻意拖拉著不去逮捕落遠空,實際卻是抽身去擊殺當時變節了的“掩日”;戰後他利用拉肚子的藉口失蹤於慶功宴、其實是去見林阡交接情報了;他出現在魁星峁婚宴上先於完顏豐梟軍容大亂、是為了方便林阡搶婚的高手們撤離;昨日與徐轅交戰時,他應該是故意示虛,雖然不能傳遞情報、卻以敵人身份巧妙告知徐轅有關岳離金蟬脫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