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29章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早在七月初,林思雪就被控弦莊護送回了環慶,名為護送,實則與打發、押解無異。



    未曾如願看到林念昔伏誅的思雪,若非親耳聽到審訊串聯起真相,可能還會和旁人一樣心存蹊蹺、難以理解;但從發現雲藍為了林念昔故意對自己授劍、導致小王爺與自己夫妻不睦最終悲劇收場的那一刻起,林思雪便毅然決然下定決心,要向雲藍、林念昔、林阡等與此相關的所有人復仇!



    日暮,雲卷,林思雪孤單站在盛世的山頭,模糊了腳下難得溫馨的萬家燈火,忽略了遠處四面八方的渾濁軍號,一幕幕有關成長的記憶於眼前飛速地馳過……師祖,師父,師姐,一聲聲叮囑,一張張笑臉,一道道劍影,全然是假,如何不棄?棄了她們也棄去自己,前所未有的既迷惘又堅定,嗟嘆道:“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



    夜臨,風起,月光灑了滿地,相思染透她微冷的衣袖,許久,都未曾從那懨懨的情緒裡抽身:“皓月冷千山,歸去無人管……”此生,太苦,情深無處宿。曾願與君吟到白頭,今卻只餘鉤月西流。



    日思,夜想,那個名叫完顏君隱的溫潤少年,一襲白衣,靜時拈花微笑,身披鎧甲,動時劍勢如虹,“思雪……”思雪你真糊塗,失去才知珍惜。



    宋嘉泰元年金泰和元年,她跟他私奔出宋金陣營,前往這環州與慶陽交界時,一度覺得長路漫漫、好像沒有盡頭,但旅途中卻從未有過疲勞之感;宋開禧二年金泰和六年,她從邊境回到環慶的一整條路都覺得很快,如梭似箭,那大概是因為她知道終點在哪,可是,卻前所未有的累:



    君隱,去的路上因為漫無目的所以漫長,還好有你陪伴;回來因為有了歸宿所以飛快,可惜沒有你在。



    不過,君隱,你決不會白白犧牲,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思雪真心的人,思雪必會殉你以餘生所有的光和熱,那些騙你害你的,全都將難逃一死——



    第一個要向你向我贖罪的,便是釀造這一切悲劇的禍首,雲藍!



    幾乎是一回到環慶,思雪便立即去信雲藍,表示自己誤信奸人出賣師父,一時迷失,痛悔不已,擔憂師父生死,不知如何補救……謹慎措辭,費盡心思,希望能以師父或自己哪怕一人誘雲藍出山、千里迢迢趕到自己在環慶的地盤和陷阱送死。



    然而,林思雪遣心腹在七月初就去點蒼山送信,儘管指點清楚了去雲橫山莊的路,直到八月也未曾得到雲藍迴音,似乎並未擾得了雲藍清修。



    “不知是雲藍不在乎,還是林阡已派人去示警?”林思雪想到這一點時,內心還全被仇恨填滿,自然對雲藍直呼其名。這幾個月她跟著師父逐漸學會了堅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竟比師父還決絕——不,不能再叫她師父,還是叫她林念昔吧。



    在等待雲藍的過程中,林思雪還做了三件事,其一,明察暗訪與雲藍授劍相關之人,確定復仇對象以及範圍,其二,緊鑼密鼓制訂全盤計劃,策謀如何誘敵,怎樣一網打盡,何時何地手刃大仇,其三,尋幫手,找高手,網羅一切可用之才。



    素來天真無邪的林思雪,在雲藍、林念昔、小王爺等人先後的庇佑下二十五年都活得無憂無慮,突然間決定反叛南宋、敵對故友,算計的又全是久經沙場、心思縝密之人……豈止不易,根本以卵擊石!即使苦思冥想、殫精竭慮,三件事她都做得差強人意,其一,一直侷限,其二,八字無撇,其三,孤掌難鳴。



    自小王爺去後,盛世除了她林思雪之外,只有王冢虎那一個掎角之勢,或者說支柱、靠山……王冢虎倒也忠心耿耿,因她一封信就不再歸隱田園,而是率著一幫兄弟立即回到了她身邊來。得他加盟,盛世便有了重回興旺的可能。整個七月,環慶大勢也都被他輔佐著林思雪盡力制衡,直追當初小王爺在的時候——



    隴陝宋軍雖然一度瀕危,環慶宋軍卻始終如火如荼,後又因林阡走火入魔吸引了三批金軍主力,使得慶陽府金軍愈發虛空,加之林阡在松風觀狩獵那晚曾經親身潛入慶陽閱過一批守軍裝備,故而寒澤葉和祝孟嘗對著留守的薛煥萬演根本是泰山壓卵,節節勝利、長驅直入……這般情勢下全靠王冢虎的連續出手、將寒祝對薛萬的步步緊逼強制按停,才硬生生將局面扳回了最初的三足鼎立。



    林思雪滿心欣慰,她瞭解王冢虎對小王爺的忠心天地可鑑,她也憑她那難得的一點小心機感知得出,王冢虎看她的眼神不一般。那傾慕,並不是最近才有,而是幾年前就埋——



    初來環慶時,小王爺便為這王冢虎向思雪求娶,是思雪抵死不從,才迫使小王爺無奈與她成親;正因如此,閆夫人叛變時才會對王冢虎倒打一耙:“到底誰居心叵測圖謀不軌?這些年來,一心討好大哥,一邊又覬覦著大嫂美貌、從來都想佔為己有?”此外,當初陳鑄的部下有個叫趙昆的被擒後越獄、揮持武器傷了思雪的時候,也是這王冢虎及時趕到奮不顧身給思雪分擔了傷害……



    思雪認為,王冢虎有對他夫婦二人雙重的忠心,是自己復仇路上最穩固的後盾,起先便不曾珍惜這豐厚的擁有,也無需對王冢虎給以任何的回應和回報。孰料,應了那句不珍惜的必將失去?八月初,金軍漸次有主力退回環慶、而宋軍據說寒澤葉將向靜寧調遣,這般形勢下,真是可以將環慶宋軍趕出的好機會,立刻給小王爺報仇、亦是正式向林阡宣戰……然而當思雪興致高漲與王冢虎說這意圖時,王冢虎居然出乎意料地搖頭。



    王冢虎不肯,王冢虎對她說,目前金宋雙方自身可以平衡,我軍無需插手,靜觀其變便是……



    思雪不願放過這樣好的戰機,不明白王冢虎為何反對,思前想後,只找到一種原因,便是王冢虎不願被她當作工具、明明他向她示好過不止一回卻得不到她半次點頭他終於不忿……那晚她在床前僵坐,思索、糾結、痛苦了一夜,她知道,她不是林念昔那樣的奇女子,亂世中她只能依附別人而活,可是,這個小王爺至死都不忍觸碰的身體,真的要獻給另一個她並不愛的人當籌碼?這不就是他夫婦倆婚姻不幸的癥結所在嗎,為何卻要如此可笑地繼續加重它?背道而馳!南轅北轍啊!



    可是她還有什麼辦法?這是能讓王冢虎對她死心塌地的孤注一擲!孤苦無助,一夜未眠,哭腫了眼,她最終決定把自己交出,微笑的臉,屈辱的淚,堅硬的心,顫抖的步,柔軟的身體,僵硬的姿態,君隱,為了你,我做什麼都願意……她用曾經對君隱用過的手段去引誘王冢虎,衣衫不整,香肩微露,楚楚動人,微醺迷離。



    那一刻她真是個壞透了的女人,卻到底是個膚如凝脂、足勝霜雪的尤物。試想她只需精心打扮、稍作勾引,便連完顏君隱那樣玩世不恭的小王爺,都難以自拔想與這“親生妹妹”共赴巫(和諧)山,更何況王冢虎那樣的鄉野莽夫,血氣方剛又沒有倫理顧忌,自然是毫無掩飾的眼睛看直、把持不住。



    可是,王冢虎明明也情不自禁,也欲(和諧)火焚身,卻竟然和小王爺一樣,在即將越過雷池的最後一刻突然驚醒,猛地後退數尺,重重給了他自己一個巴掌,虎目噙淚:“大嫂,我是撞了什麼邪!竟想將您冒犯?!”思雪意識到他也過不去小王爺那一關,卻含淚衝上前去,意圖將他輕挽:“三弟,我是真心的,君隱也會理解……盛世的擔子,需要我們一起承負,君隱的仇,也需我們一同去報……”



    王冢虎連連搖頭,急急後退:“大嫂,切莫一時衝動!大哥他,並非如你所想是被林阡所害……據我觀察,林阡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出賣戰友和知己、盡力犧牲最少人的主帥……大哥也曾對我講,林阡是他此生,為人處世最接近的對手……”



    六月飛雪那天,思雪對林念昔的信任因為親眼所見而斷裂,王冢虎對林阡的理解卻因為親眼所見而加深。此情此境,王冢虎再粗莽,也看得出林思雪是因為迫切報仇而急於投送懷抱、並非對他是真心實意,自然不可能褻瀆她,絞盡腦汁要將她勸醒。



    “其實,三弟是嫌棄我?”她聽不懂,也不想聽,噙淚嗔道,顧左右而言他。



    “不……”王冢虎一愣,見不得她的眼淚。



    “我這自作多情的樣子,可真是醜。既然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帶著半真半假的情緒,橫劍想要自刎——情景再現,她憶起當初自己勾引小王爺不成,好像被綁在床上手腳冰涼簌簌掉眼淚的樣子,又聯想到那時候被她恨著的小王爺其實在揮劍自殘,本來哪裡可能有這樣的障礙和不幸……一時又是為小王爺痛惜,又是為自己傷感,又對雲藍那些人愈加憤恨。自刎之時,難以自控地用力,脖子上頃刻有了血痕。



    王冢虎情之所至衝上前去,徒手握住她劍鋒拼力奪下:“大嫂!”只差毫釐她脖頸便被割斷。



    “讓我死吧,反正你也不會聽我!”她歇斯底里,淚如雨下,劍都在抖。



    “大嫂不能死!因為,因為我愛大嫂,希望大嫂活著!”王冢虎滿手是血,真情流露,輕聲細語,將她震懾,“不錯……我愛大嫂,但我更要遵循大哥的遺志,那也是大嫂說過的、認可的:我們這群人,是要給天下,消除戰伐,帶來太平盛世……自然不能幫任何強者去欺壓弱者,必須讓形勢平衡到金宋兩邊都沒法鬥下去!再苦,再累,再不現實,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一邊聽,一邊力不從心,那確實是君隱和她一起相信的,可那是怎樣美好又荒唐的理想啊,致力於兩邊平衡的君隱,最終卻被兩邊合力害死了,兩邊想打破三足鼎立,兩邊都要把他這個礙事的第一個送出局,林阡是主謀,王爺難道就不是幫兇?



    然而此刻她懷疑了,王冢虎卻還相信著,扎入內心,根深蒂固。她冷笑著放下劍來,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為什麼,有人用命告訴你了,用他的死告訴你那是錯的,你還要堅持著?被世人唾罵,被世人笑?!”



    而那一刻,王冢虎看著她的眼神,也如不認識她了一樣:“大嫂?那些,大哥何曾怕過?不錯,他是用命告訴我了,是用這一生告訴我他是對的!他在世的時候,金宋從未有這般勢同水火、民不聊生!”



    那是他們的互訴真心,也是他們的割席斷義。她衝動之下奪門而去奔出寨子,雖然只是暫離終將回去,卻到底也明白她和王冢虎同舟異夢,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路奔到了哪裡,只懂她若不仰著頭繼續跑,眼淚必定連整張臉都承不住。山昏林暗,大雨欲來,她終於止步卻踉踉蹌蹌,胸中苦無處吐,獨愴然而涕下!



    欲(和諧)念是一回事,能力是一回事,懷著洶湧仇恨卻無力噴發,最後就只能是徹底絕望、無一絲光,她茫然地站在那岔路也是絕路,天旋地轉不知該何去何從:“該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