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23章 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佇立

    六月廿五,鳳簫吟、林思雪率三百精銳前往伏羌城營救徐景望。



    官軍的這場慘敗原本可以避免——廿四,雖然鹽川據點隨著術虎高琪和石抹仲溫的會師而失去,但宋軍完全可以穩紮穩打著慢慢奪回來,並且當晚把回海正對著北天水大軍壓境,曹玄親自派人勸吳曦切忌輕舉妄動,未想他竟然因為不忿失寨、不顧勸阻硬要立即前往克復。



    吟兒謹記柏輕舟的臨別叮囑,多事之秋,對吳曦有再多不滿也全然壓在了心裡,但此去伏羌城增援之際,北天水面臨捉襟見肘境地,難免令吟兒心急如焚,一時未注意到思雪的心事重重。或許,是習慣了,自從小王爺去世後,思雪幾時展露過笑臉?或許,是無暇管,吟兒擔負著太多人的生死,最親最愛的那些,雖在乎,卻往往還是會忽略。



    山崖險峻,樹海翻滾,不出所料半道有金軍阻截——一聲巨響疾雷震霆,當頭一錘重重劈落,那武器實在眼熟,正是吟兒在陳倉、南石窟寺、稻香村數戰中都領教過威力的高風雷持有!



    作為前豫王府第三高手,高風雷內功和膂力本就都遠高於吟兒,自加入曹王府後實力更是火速攀升。從前他錘勢“不堅定”、“不靈活”的缺陷,漸漸被盟軍和淵聲錘鍊著再也看不見,不過在稻香村中又遭吟兒挖出“難以辨虛”的最新弱點……雖然眼看著好像他針對這弱項又有所彌補,可是河東之戰他不是剛因為林阡、邪後和沙溪清的殿後伏擊受到過箭創嗎!河東之戰,吟兒卻因為打白虎神獸的關係有了新的劍法參悟——



    總而言之,此消彼長,吟兒掂量著高風雷此刻戰力絕對不在自己之上,因此憑惜音劍施展“一劍無式”,博採眾家之長,使轉頓挫,追風掣電,變幻莫測,靈氣逼人。



    對於高風雷而言,鳳簫吟不一定是最強的敵人,卻一定是最毒的對手。慣出蠻力、霸道攻殺的他,最怕的就是動腦和應變,然而近年來遇到她的每一場武鬥,都不得不絞盡腦汁隨機應變,真的是被她逼迫著逼急了,達到了他從來不曾想過的錘法境界——居然開始動靜裕如!悍然轟砸,風雲激盪;輕巧擊打,神采飄逸……



    “有進步,不過偏巧遇上我師徒倆,真是你命中註定的不幸。”吟兒傲然一笑,原就趁他有傷在身比他技高一籌,何況此番有思雪掠陣,完全可以將他碾壓,“思雪,封他右路!”



    上次在稻香村、小王爺還活著的時候,也是思雪拼死護她、與她雙劍合璧血戰高風雷,今次,她倆總算不會再流血了。



    才鬆一口氣,吟兒萬萬沒有想到,思雪凌厲一劍、從後奔襲,卻到她這中途就止,沒有再繼續刺向高風雷……



    那一劍狠狠撞在她的肩後,霎時血濺飛沙的不是高風雷而是她鳳簫吟,她在那一瞬都沒有意識到這會是背叛,竟還想苦笑著搖頭對思雪說,迷糊的笨蛋思雪,怎麼老犯渾幫敵人打架呀。



    可是鳳簫吟你怎麼總是刻舟求劍,你的記憶為何還要停留在慶元年,誤以為這還是那個風煙俱淨、無憂無慮的江湖?!惜音劍脫手而飛吟兒堪堪滾落下馬,右手正要去拔王者之刀招架,便看到林思雪先於高風雷衝上前來,朝著她手臂迅猛地追刺一劍,力蘊千鈞,直接命中,血如泉湧——哪裡迷糊?林思雪眼中分明充斥著戰意,表情是那樣認真,她分得清誰敵誰友!吟兒吃痛倒地,難以置信地被金軍宋軍刀槍劍戟同時指在馬下,強忍震驚,厲聲質問:“思雪?被歹人迷亂心智、連師父都不認了!?”



    “師父,你說什麼?我不相信。”思雪輕聲冷笑,吟兒心一凜,好熟的句子,好陌生的語氣,前些天在慶陽府,思雪還對她微笑包容,說,師父,你說什麼,我都相信。那時候,恐怕就已經……決定要和金人暗通款曲了?



    吟兒眼中哪還有虎視眈眈的高風雷及其麾下金軍,全神貫注地凝視和爭取林思雪:“是因為小王爺?思雪,該解釋的師父都已解釋,小王爺的死與盟軍完全無關!!”



    “住口!休要再提他,你這兇手,怎配提他!”聽到小王爺,林思雪遽然色變,歇斯底里撲前,一劍失去理智地急刺她胸口,吟兒不忍對她無情卻豈能無端送死,早已暗中蓄力於操控王者之刀的左手,倏忽趁她急切攻其不備將之攻勢鎖住,同時一躍而起將她防線擊潰並劫持,在場眾人萬想不到有這般驚人速度、靈活身形,都是既驚又嘆,繼而投鼠忌器。



    可是這給紫雨的待遇吟兒哪裡捨得給她最喜歡的思雪?之所以能這麼輕易擊敗思雪,還不是因為思雪的劍法不少都是她鳳簫吟親自傳授?!一邊強硬地劫持思雪,一邊語氣便極速變軟:“果然,思雪你誤會了,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活下來的目的只有一個‘給小王爺報仇’,但小王爺是被陳鑄誤殺的,陳鑄也絕對不是南宋的細作……”



    “林念昔,我是因為想到你,才堅強地活了下來,卻原來是為了殺你給他報仇、才留了這條命!”思雪令她驚恐地像變了一個人,置若罔聞,窮兇極惡,不停掙扎,放肆咆哮,在她懷中背對她能覺察到思雪的淚流滿面,“我是多麼的愚蠢,竟還想著依附你來給他報仇,萬萬不曾想,正是你們害死了他,他是你和你夫君林阡,為了打破環慶的三足鼎立殺死的!是你們殺的!!!”



    勁敵環伺,吟兒肩上、手上到處是血,然而哪有心上的疼:“是軒轅九燁?楚風流?他們找你說了什麼?你怎信了他們,偏不信師父?”



    “和旁人有什麼關係?是你們自己表現,是我親眼所見!”林思雪冷笑,瘋狂的動作稍斂,艱難轉頭看著她,淚眼中全然恨意,“你對我說,陳鑄不是落遠空,反是海上升明月的大仇,那麼陳鑄死了,你們大仇得報,不是應該高興?!何故兩個人在帳中抱住他哭,哭得連旁人要進來都不知道?連林阡那樣的人都忘情,陳鑄不是你們的人是什麼!”



    吟兒臉色大變,陳鑄臨死的時候,悲從中來忘乎所以的林阡和她,完全沒有想過,那時帥帳之側,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帶著徹骨的仇恨,望見了那場真情流露的訣別!



    “思雪,看見你和小王爺在一起,師父真的是誠心祝福你們,恨不得你與他白頭偕老、怎會做傷害你的事!?”吟兒一時理屈詞窮,不可能當眾說出他們和陳鑄的關係,只能希冀從師徒之情打動思雪,“對陳鑄,確實有一些超過敵我的友誼,但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師父,我知道師父原本是單純的,沒有心機的,可是有一句話,是師父親口對思雪說的。”思雪微笑,柔聲怨毒,“‘無論發生過什麼,或將來要發生什麼,我始終是林阡的人。’師父為了林阡,早便心狠手辣,機謀深重,無所不用其極。擋林阡路的人,師父是不會留的,傷害一個思雪,又算得了什麼?”



    吟兒一驚,臉色煞白,那是嘉泰年間她勸林思雪和小王爺放棄抵擋林阡,談判席上故意冷淡朝思雪擲下的狠話……若干年後,報應在此情此境,令能言善辯的她,無言以對曾經的自己。



    一時惘然,沒留意思雪和高風雷眼神交流,失神之際被思雪以肘擊腹掙脫開去,同時高風雷麾下已有暗器高手擊中她左手手腕。



    若非移剌蒲阿等人陸續馳赴,說將她移交王爺處置或能洩更多兵將之憤,她必定會被差點連高風雷都趕不上的思雪當眾撕碎。那時她還想打、還想辯,然而卻力不從心,只因為腹部劇痛比任何一處傷口更甚,眼前一黑,知覺流失,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個在河東有的孩子她連名字都取好了,卻因為吃醋賭氣還沒來得及告訴林阡……



    失血昏迷,那暈沉沉的幾日,她思緒全都被那個天真、善良、可愛的思雪佔滿——



    “師父,我突然想到一個好方法……我去夔州城裡,把師父的畫像貼在城裡的每個角落,在下面署名林念昔!這提議好吧!”“師姐!你要吸血,我林思雪多得是,你吸我的好了!”“師父不用擔心我,思雪只要師父快樂。”



    思雪,可現在我竟因為你而不再快樂。你置我於這般擅離職守境地,靜寧秦州若有一處失守我都百死莫贖,這一切,竟源於你誤解你的不幸是因我而起,點蒼山十幾年一同長大朝夕相處,竟抵不過後來的形勢所迫隻言片語……驚詫,傷感,憤怒,埋怨,自責,恐懼,擔憂,後悔,痛苦,萬般感覺,交織在心,可最多的還是恨,恨,怎能不恨啊,思雪,這一生我經歷過太多的背叛,卻從無一次去設想那人會是你!淮南、夔州、黔西、川東,你告訴我那些有關成長的記憶全是夢嗎!



    吟兒醒來時,醒在冰冷、隱秘、動盪的囚車,淚痕已幹,傷口並沒有經過精心處理故而還在時斷時續地流血,這種和盟軍生離死別的痛楚令她感到前路黑暗、無比絕望——



    今次金宋兩國交兵,國仇家恨矛盾升級,慘烈程度可謂空前,她怎不知莫非死無全屍、落遠空被碎屍萬段、宋金軍民死傷成千上萬?她若被押解到完顏永璉面前,不知會被他怎樣利用,如何去傷害林阡?



    完顏永璉,這名諱,也是你能直呼?他作為一個不知情的父親,將你這不孝女怎樣處置,無論是折磨、斬首,都天經地義,可是,萬一他日後知情?太傷,太苦……眼看著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對父親和丈夫雙重的對不起,萬念俱灰的吟兒陡然間想到了死。



    拼盡力氣,去探百寶袋,不知還剩什麼東西沒被金軍搜刮,還有沒有銳器可以自盡殉節,原來很多事情,都是勸別人容易,勸自己難?逆境迎頭,任你再堅強,你第一刻想到的都還是逃避!何況她剛被最愛的思雪誤解和背叛,倏然迷失,無人可拉……



    一線天光,稍縱即逝,突然將她從渾噩中震醒,那破殘的百寶袋裡沒有別的東西,只剩一張已經很皺的林阡自畫像,那是分離那晚林阡塞在她包袱裡,說要給孩子們認父的,畫得跟門神一樣,真不好看,此刻,卻支撐著吟兒,笑了起來……



    “林蓋寡……”她淚中帶笑,倏忽忘記了一切苦痛和煩擾,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麾下的主母,怎能輕言放棄,抗金聯盟也沒有一個隨便認輸的盟主,她承諾過他善始克終,永不相負,“等我,等我回去,這絕對不是最後……”



    



    那時完顏永璉已從環慶親赴靜寧,控弦莊將吟兒輾轉押送,林思雪始終保駕護航。仇欲燻心,恨不得當場將吟兒撕碎;終究有情,靜下心時,又矛盾著不想親自動手。想起過往種種,思雪心頭顯然也百般拉鋸,但對小王爺多愛,便是對吟兒多恨,故而願意、也忍心親眼目睹吟兒被金軍處決。



    那時秦州宋軍正處於水深火熱,靜寧一帶則勝負交迭,完顏永璉和嶽離對弈於途中,聽到捷報,神態從容,嶽離關切問:“王爺,北天水戰況如何?”完顏永璉雲淡風輕,答:“後生可畏,不負所望。”



    那時吟兒被控弦莊人帶到完顏永璉面前審訊,因無力站穩幾乎是被拖去委頓在地,遍體鱗傷白衣上斑斑血跡。素日她與他都是平起平坐盟主之威,何曾一身是血氣息奄奄,但這回她是敗軍之將,在他眼中和螻蟻沒什麼兩樣,故而他連一眼都沒瞥,反倒是嶽離在乎她,冷問:“鳳簫吟,可聽到了,秦州宋軍已到絕地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