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南宋風煙路第1621章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子時,走上岔路,確定離林阡已經很遠,楚風雪開始對掩日迷惑性地吹起蘆管。就算他不在此間、聽不到,僕散安德有他提供的破解手段,勢必靠得近也聽得懂。



    便那時,她也得到了控弦莊的蘆管之音,此起彼伏,急促強烈,意思正是,“全力抓捕落遠空”,正中下懷。



    其實很可惜,她已經是雙重細作,只差一步就能爬得更高、搗毀這個剛重建的控弦莊也說不定……



    然而,“細作最忌有情,我怎就有了?”淡淡一笑,這段時間,掩日焦頭爛額,她落遠空委實也失了分寸,常常作出些往日她可能還會恥笑的舉動。



    是的,主公,細作最不應該動情,可我卻動情了,而且這情和我這人性子一樣,深不可測,於是也確實不應再當細作。我若能活著回去,或許也是這十三翼之一?也挺好的,時時刻刻都可以看見你。



    控弦莊此番對她設局,萬料不到此刻她也在對控弦莊設局!雙方的網隨著兵馬漸近而即將相撞,她本已坦然赴死,卻沒有想到,這瞬間穿插進一個始料不及的枝節,居然是屬於八大王牌之一“滅魂”的暗號,他也參與了這場靜寧會戰嗎?他的蘆管分明在對落遠空說:“屬下無意撞見掩日與金人合謀騙其下線,證實其變節叛國,情急出手將之擊殺,以保全其餘倖存者。”由於是最新分支,才剛啟用他一個,掩日或僕散安德都不知他存在。



    卻聽他又問落遠空:“上線若然危險,可發求救信號,待我去援!”



    是的,海上升明月有一個專屬於落遠空對八大王牌的求救信號,她還沒發,若干年前,破軍雖制定了,卻從未發過一次,這四年來,她也沒有碰過。



    “滅魂”顯然很急,這“待我去援”的蘆管他連發了五次,對他而言她的生死比林阡的還重要,因為他最近的啟用只是林阡為了掩護她。他應該就在近處,聽到了她對掩日的下令,因為他適才已出手將掩日擊殺,故不知她是被誆騙還是別有用意,必須確定需不需要他冒險出馬救急。



    “轉魄”也同樣很急,而且因為不知掩日已死,故而更加擔心她被誆騙。在完顏豐梟的軀殼裡,他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幸運地最先撞入她的網中。當是時,他完全想不到、也不懂她何以要故意暴露。



    “趕緊走,別吹了,大局為重,保全自己!”轉魄持刀上前裝作要打,卻冒著自己暴露的危險,開口對著這一群人中的她一個說。



    這句話,林阡也強調了無數遍,所以她多次明哲保身、冷血無情,但這次不一樣:“不必走了,主公才是大局。如果危及主公性命,如何能保全自己不顧主公?”禹陽、稻香村,她兩次危機都選擇袖手旁觀,是因為禹陽之戰林阡不在,稻香村……她後知後覺,悔恨不已。



    轉魄被她這句話問住,他的麾下兵馬馬上就要到了,緊接著就是他攔不住的徒禪月清和僕散安德。



    “將我擒住,在主公任命新的落遠空之前,你代職。”楚風雪對他下令,“是你來就好……我身上這樣東西,你保存著,找機會帶給主公,等下一個落遠空。”



    “可是!”風雨之中,轉魄萬萬下不了手,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哪能對落遠空見死不救?!



    “曾經為主公戰過,便已無悔。”她微笑,帶著審視的目光看向轉魄,“主公和麾下互信不疑,錯了就是眼盲耳聾,對了卻是驚心動魄。我喜歡驚心動魄,但願主公終其一生,再無背叛……”



    “好。”那一刻,轉魄情不自禁愛上她,愛上她時上前綁縛住她,也因為她這句話而愈發堅定了執著,“從這一刻起我就是落遠空,我答應你,代職期間,海上升明月不會再有斷裂的情報網。”



    “好。”她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最後一次做他上線,“你不用押送我過去,我自己走,僕散安德會立即將我處決。如果片刻後那邊傳來哭聲,你這一脈就重新啟用,今夜,後續的戰鬥需要你們,包括莫非、孫寄嘯。”她似乎別有打算,他不懂為何她確信那邊會傳哭聲,卻令行禁止、不再多問,轉過頭來,見她佇立道中、迎風向對,那道悽美而決絕的背影,這輩子他都忘不掉了。



    



    “眾將怕嗎?”她問和她一起留下誘敵的十三翼。



    “今夜,僥倖者生,榮幸者死!”十三翼慷慨激昂。



    “今不是作為落遠空死,而是作為十三翼死,同樣榮幸。”她一笑,外冷內熱。



    “姑娘,臨死前可否告訴我,為何要女扮男裝?”鳥叔到這時候,反倒沒有抹淚。



    “代父從軍。”她說的是實話:大姐,原諒我背叛前半生和你,追隨父親和主公去了……



    敵軍奔襲而至,須臾萬箭齊發,將十三翼全都射殺,卻因為深知僕散安德要親自了結她,一眾金軍將核心處走在最前的她留了活口。



    “趙將軍。”“趙昆?”“控弦莊裡,代號‘精衛’。”他們當然意識到她就是落遠空,因為他們很多人都認得她,她是小王爺盛世分崩離析的根因,是陳鑄今年四月一手提拔上來的延安府武將,還是僕散安德親自培訓過的控弦莊中得力干將,稻香村、松風觀、隴干城樓她無處不在!



    “果然啊,雙重細作!”鸑鷟背脊發寒發麻,既因感覺南宋細作太可怕,又因他已經從僕散安德粗重的呼吸裡聽出那滿腔恨意。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更將僕散安德這滔天怒火燃到極致,蓄積了多年的仇恨終於得以發洩,二話不說便往這獨厚鞭裡灌進了全身氣力,狠狠對著這落遠空抽劈過去直將他擊飛丈餘,撞在山崖之上聽得出那骨折髒裂的聲響。



    仇欲燻心衝上前,一鞭哪裡夠,一鞭又一鞭,挾風裹雨一起斥在這可恨的敵人身上,獨厚鞭上凸出的鐵疙瘩,每一下都刺進這落遠空的身體,皮開血綻,深到骨髓,為了記憶中阿雪天真無邪的笑臉,“好受嗎!好受嗎!四年前在渭水你殺了阿雪,我發過誓遲早討回來!討回來!”然而那巨力之中、電閃之下,他忽然看見那落遠空竟在微笑,竟好像掛著阿雪天真無邪的笑,握鞭的手頓時一顫,一個可怕的念頭衝上心來,剛想排除,便被肯定——



    “殺了阿雪的,不是別人啊……”彌留之際,她微笑說,“安德哥哥,是我啊,我就是阿雪啊。”他驟然呆住,這些年來沒有別人叫他這個稱謂,怎麼回事,怎麼可能她是阿雪!?他瘋了一樣去揉搓她的臉,泥水裡狂亂地摘除她落遠空的面具,是阿雪,真的是阿雪,自己的未婚妻自己認不出來嗎!可是他想不明白,怎麼渭水之戰死的不是銀月而是落遠空?可是為什麼阿雪會不做銀月而做落遠空?何以這次她身為細作總首領卻要自我暴露?



    他還沒想明白,她卻忽然用盡全身氣力,掙脫開她在來的路上便已割斷的繩索,對著他胸口插入一把防身匕首,一次便足夠穿心。



    明明還沒刺到心臟,穿心之痛卻將他震醒,醍醐灌頂:“是……是為了林阡?!”



    她沒有回答,是因為她已耗盡生命,嘴角溢血,臉色慘白,那雙越看越熟悉、卻也越變越暗淡的眼眸,漸漸隨著她的跌落離他越來越遠,同時,在悲傷地、卻也欣慰地注視著他……注視著他,眸子裡卻是別人的影子。



    最後一息,無關家國,只有林阡,想起被他惺惺相惜,想起被他重新定義,想起被他信任、被他肯定、被他愛護,她心中總是有無窮無盡的快樂:主公他,應該脫險了吧,我,楚風雪,二十多年來,終於為自己活了一次。



    雖然,那要付出的代價卻是死……



    她帶著一絲不悔的、滿足的笑意,在僕散安德對面闔上了雙眼。



    當然滿足,自得到滅魂的暗號之後,她就作出了這個同歸於盡的決定,她親自留下與僕散安德見面,一則還是和來時一樣、要給林阡爭取撤退的時間,二則就是要殺僕散安德,誰教她性子裡從來都不是防守,而是攻擊,喜歡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