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615章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一日,金南第八身死名滅,金北第五榮歸故里。



    當林阡將陳鑄的骨灰灑落在慶陽府漫天飛雪之下,幾乎同一時刻,葉不寐由楚風流帶著一干部將厚葬。



    “不寐,曾經我誤解你市井流氓、作戰如爛泥扶不上牆、不配為將,終究是偏見害人、大錯特錯。鐵堂峽之戰,你遭林匪暗算、寡不敵眾,卻視死如歸、剛烈自盡,氣節令敵人都折服敬佩。你是以身殉國的戰士,沒丟我楚風流的臉!”楚風流笑中帶淚,在他墳前真切灑酒,“來世,再做我麾下。”



    “來世,還跟從將軍!”葉不寐的麾下們也全都虎目噙淚,近前拜祭。



    “汝等無需等來世。把靜寧奪下,將秦州收復,報他的仇,雪他的恥。”楚風流輕聲說時,在旁鄭重望著他們,他們的臉上摻雜著悲傷、迷惘和驚疑,一時間都還沒有聽懂,楚風流原本低聲,見他們沉浸於悲慟不能立即回神,忽然色變,嚴厲斥責,“葉不寐的麾下,這點信心都沒有?!”



    “有!”他們倏然震驚,齊聲高呼。



    “很好。”楚風流滿足一笑,轉身看著原還落魄的羅洌,“羅洌,別輸給他們。上一戰被莫非俘虜,不要緊,勝敗乃兵家常事,下一戰,我要見你殺了他之後、揚眉吐氣的樣子。”



    “是,王妃。”羅洌回神,點頭充滿鬥志,目光炯炯,“不會教您白白換回我。”



    風裹雪花落滿了將士們的甲冑,天色雖昏暗群情卻激昂。楚風流率領眾人歸來的路上,遠遠看見陳鑄那群忠心耿耿的手下,心情大好,暗想:“王爺失去陳鑄的這幾日,必然會念起陳鑄的好,過段時日,便會為了還他清白、加緊對海上升明月的肅清,我楚風流便也沒有因私廢公縱容真的落遠空……而在此期間,林阡理應能說服陳鑄忍過一時的辱,陳鑄求生欲那樣強,會明白活著就有轉機。”



    儘管快意,拳卻幾乎捏碎。為了陳鑄有朝一日能和葉不寐一樣榮歸、為了那一日儘可能早些到來,她楚風流不會放過那個刻意佈局陷害陳鑄、本就與她有著殺妹之仇的南宋細作落遠空:“陳鑄,你放心,風流會盡快將之捉拿歸案,千刀萬剮,碎屍萬段,為你平反。”



    還是這歸途上,忽見軒轅九燁一人一劍、步履堅穩行在雪中,卻明顯一步一頓好像受了傷,她微微一愣,急喚軍醫追上去看他,確定他無礙方才鬆了口氣,拍著他的肩半開玩笑:“天驕大人,保重啊,最初的南北前十,沒幾人了。”



    軒轅九燁凝望著楚風流,恍惚失神了片刻:風流,許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我初認識的那個樣子,以大金興亡為己任,所以表面看來冷血無情……他嘆了口氣,只給她一個柔和至極的笑容:“我會到最後,看林阡失敗。”



    “一樣。”楚風流還給他一個,親自扶他。



    兩個相知多年的戰場最佳搭檔,風雪天相互扶持並肩而行,軒轅九燁的心情終於漸漸恢復:風流,雖然難得交了個朋友還被我親手毒死了,我總不能還比不上你堅強……不過,陳鑄之仇,我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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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抗金聯盟來說,對外承認陳鑄是落遠空,是對真正落遠空的暫時保護,也沒教掩日一脈這個月來所有的犧牲和努力白費,同時,還為海上升明月在隴右、環慶等地被陳鑄逮捕的同僚們解恨……對林阡有恩但於盟軍有仇的陳鑄總算是死了,狠下心看,本該欣喜,不應有恨。



    如果真這樣狠心,那林阡就該演足全套,給陳鑄風光大葬、歌功頌德造勢,以對抗這六月飛雪。為何卻沒這樣做,為何連落淚也要躲著旁人,為何只是悄然將他火化了還把骨灰還回慶陽?除了私交和恩情之外,正因為,對內、於公,陳鑄也不能是落遠空!



    兩個月前,完顏君隱不幸喪命在陳鑄的劍下,陳鑄是金人又是完顏君隱的舊日麾下……其後王冢虎的歸隱山林、林思雪對鳳簫吟的率眾依附、以及環慶三足鼎立形勢的改變、抗金聯盟在金國腹地的盤活,大抵建立在這個原因的基礎上。但如果陳鑄不是金人也不是完顏君隱的舊日麾下,而是金國的叛徒、林阡的細作首領落遠空,那兩個月前的盛世分裂該怎麼算?哪個黑手在幕後挑起的?不禁令人浮想聯翩,難免會被有心者大做文章,這也是部分金人寧可冤死陳鑄的根由,林阡當然要考慮到後患。



    王冢虎果然也聞訊就產生了諸如此類的疑惑,但王冢虎不再是兩個月前完顏君隱那個愣頭青一樣的三弟。一來完顏君隱去世後他解甲歸田鎮靜不少,二來他也聽到了慶陽府陳鑄麾下團結伸冤的盛況,仔細分析過昨夜完顏綱和陳鑄的對質、今日楚風流和林阡的談判,他認為陳鑄未必真是落遠空,因此願意聽林阡前來向他解釋。林阡見過楚風雪之後他們當即就在王冢虎躬耕的農田不遠會面,王冢虎領著一眾兄弟等候已久,林阡為了安他們的心隻身赴會武器全都解下。



    另一廂,同樣待安撫的林思雪卻是主動先往盟軍找吟兒詢問,據說她午後便來過一次,十三翼正要通傳,看到雪飄了起來和她一樣駐足驚呆,沒過一會兒林思雪就被其麾下喚走了,吟兒是入城送完陳鑄才動身去她軍中與她相見。



    “師父,你說什麼,我都相信。”思雪臉色蒼白卻微笑,吟兒一口氣勸完,見她完全不疑,心中不禁一暖,只覺自己任務比林阡輕鬆得多,畢竟自己和思雪是親密的師徒倆,思雪的預設立場就是相信自己。



    說話間,思雪像昔年一樣給她泡好茶敬上:“師父,喝茶。”



    吟兒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當地山茶,可能是夏季採摘,喝一口就覺很澀,推手道:“唔……思雪,你什麼時候換了口味?”



    “戰地裡,就只有這一種茶葉,不喜歡也得去適應。”思雪怔怔地說,吟兒一愣,這樣的話怎可能出自思雪口中?吟兒從她臉上看不到以往半點被寵溺的模樣,想到她這一生可能都會為小王爺守節不嫁,難免傷感嘆了一聲。



    “怎麼?師父?”思雪回過神來,卻未等她回答便看向帳外。本該夕陽西下的此刻,戰地的雪漸漸小了下去。



    “我的思雪,何時竟也沉重至此啊。”吟兒印象中,思雪一直是那個迷迷糊糊、蹦蹦跳跳、無憂無慮的小少女,不該像自己這般,背上沉重的命運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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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陽府,入夜後的天色和黎明前的一樣,彷彿終與始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雪雖趨停,站在高樓暗處的僕散安德,俯瞰那群陳鑄麾下始終不散,好像已有幾個不那麼激進的被邀請進了王爺的臨時府邸之中,不由得笑嘆:“完顏綱雖不會陪葬了,但翻案恐怕是勢在必行了。”



    背後不遠,他的最得力下線、代號青鸞的控弦莊細作開口:“所謂證據,正反理解皆可;林阡表現,同樣似是而非。陳鑄是否真的落遠空,死無對證,已成一樁懸案。”



    “昨晚公審,無論如何陳鑄都是,因為眾人都要幫王爺報小王爺的仇,陳鑄必須是。”僕散安德如何看不懂這人情世故,“但今日之後,就不一樣了,眾人都看見了王爺對陳鑄是何感情,況且還有這天公作美?不管真相如何,整個慶陽府的官將都會壓迫我們,務必不惜一切代價,抓住下一個落遠空。”



    “既要抓下一個落遠空,那就從抓下一個掩日開始。”青鸞聲音壓得很低。



    不錯,上一個掩日,擅長使用飛鏢,數日前已和上一個落遠空一起人贓並獲,而青鸞成功逮捕的那位掩日下線,前夜還去接收和銷燬竹節,那時掩日屍骨已寒而陳鑄身在獄中,竹節卻有一個新的源頭,這提醒著控弦莊:不管陳鑄叛國是真是假,環慶都極大可能有了一個新掩日存在;陳鑄既死,新的落遠空也將就位。下一個掩日和下一個落遠空,控弦莊必須儘快抓住,交差以供上面的人洩憤。



    “趁著掩日一脈百廢待興軍心不穩,這竹節,希望能拔出蘿蔔帶出泥。”僕散安德昨晚公審前就對青鸞下令,務必開始調查竹節所在之處方圓幾里、那幾個時辰內金軍兵將的出沒情況。



    “真可惜,前夜我截獲竹節開始,就應該秘密調查了。”青鸞卻難免帶著惋惜。



    遲了整整一天,僕散安德何嘗不知?可惜,被陳鑄的案子一擾,整個金軍都焦頭爛額,錯過了最佳調查時機——



    先前,控弦莊幾乎所有的人力物力全被完顏綱挪走蒐集陳鑄罪證去了,青鸞想要調查竹節根本沒有充足可靠的人手;青鸞自己不能破解竹節上的暗號、但看清完顏綱會公器私用、怕這證據被丟棄或篡改或不小心洩露、害得控弦莊錯失真相,於是沒有將竹節上報完顏綱、而只私下傳達給了僕散安德。青鸞事先又怎會知道那真會是錘死陳鑄的鐵證,還以為可以藉此慢條斯理順藤摸瓜到這細作的上線。



    有關竹節之事,青鸞前夜就遠程告知僕散安德,然而僕散安德再如何快馬加鞭,也是昨晚才和王爺一起回到環慶,途中對慶陽府具體形勢不清晰如何能隨意調兵遣將?聽完顏綱向王爺諂媚時提到破解了海上升明月二三級暗號,又聽說陳鑄有抵死不認的跡象,僕散安德才意識到那竹節是必須呈堂的證據,於是命令青鸞務必收網、立即逮捕、同時調集人手追查。



    偏就是這整整一天的耽誤,給了海上升明月全體第三級細作們喘息和預知的機會,否則,趁前晚他們毫不知情就暗中調查,豈非更好?非等到昨晚公審前才開始,僕散安德倒是希望竹節不需要拿出來陳鑄就招了,如此,公審後海上升明月也未必很快發現某個下線被捕。卻可惜,事與願違——



    陳鑄的案子鬧得那樣大、牽涉太廣,想要秘密審問都不可能,在場幾百人怎可能沒有一個海上升明月?陳鑄求生欲太強一直到竹節拿出來才服軟,那群狡猾的南宋細作,必然當場就得知出了個因竹節被捕的掩日下線!恐怕那個掩日當時就對全體麾下示警,無論有未閒置,他們都會預知風險,而林阡最遲今日也會同意把掩日等人閒置……是的,雖然百廢待興軍心不穩,可是閒置了……



    數十年來,雖然經歷了無數次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控弦莊和海上升明月卻始終沒停止打交道,對於彼此的風格、運作、等級等等無不熟悉,掌握之後甚至還彼此學習和滲透,推己及人,以上自然全都成立:林阡一定會選擇閒置掩日。



    而昨晚,從僕散安德下令調查到證據呈堂不到一個時辰,雖然海上升明月在那之後才知情,但控弦莊的時間畢竟也有限,所以直到現在為止都進展不大,並且隨著時間推移,掩日等人的準備將越來越充足,控弦莊的拔蘿蔔帶泥也就越來越難……



    “掩日等人,確實很難,但他們不是完人、也會暴露、必有馬腳,屬下自當盡力而為;另外,莊主,林阡的人,會怎樣處置那個被捕的下線?”青鸞一邊說,一邊留下酒錢,起身要走,熙攘酒肆,無人知道他和窗口待月的僕散安德在對話。



    僕散安德回身,有意無意地經過他座位,看見青鸞酒水留下的關於被捕下線的詳細策略。雖然在金國領地,但從甄別期、培訓期結束之後,青鸞的行動一直都如此謹慎、機密,和僕散安德接觸時間絕不超過一炷香,重要情報確保只和僕散安德你知我知……令僕散安德覺得,有這樣一個天賦異稟的麾下,實在是我控弦莊之福啊。



    如果說落遠空手下有八大王牌,那他僕散安德手下現在也有五個殺手鐧,分別以“青鸞”“鸑鷟”“鴻鵠”等代稱,是他最看好的第二級下屬,也是近期必打入宋軍內部的最強細作和他的接班人,尤其這個青鸞,某些方面比他還勝任莊主。



    “今天確實有不少人,出於各種心態,來問我那被捕下線的情況……”僕散安德心知肚明,那些人有的是要為陳鑄奔走,有的是想給完顏綱穿小鞋,有的是對真相真的還存疑,其中不乏官職很高的,僕散安德不得不對他們講,正在嚴刑拷打、地點恕不透露,他們的存在和湧現,一定程度上幫南宋細作混淆了視聽,“但是,只有一種人,不止是問情況那麼簡單,還會想方設法甚至不顧危險去靠近他……”



    這種人,自然是心裡有鬼的南宋細作。



    青鸞向他建議的策略清清楚楚:“隴陝南宋細作有兩脈,掩日一旦閒置,轉魄負擔更重,既然掩日危險,轉魄必接任務。林阡厚此薄彼,會否雞飛蛋打?”言下之意,竹節方面,掩日一脈可能越來越難抓,但被捕下線方面,轉魄一脈會否跳進坑?



    “雙管齊下。是時候用那誘餌引蛇出洞了。”僕散安德笑了笑,接受了青鸞這一提議,便立刻到另一處與下線鸑鷟接頭,“你隨我喬裝打扮過後,去松風觀附近‘醉酒’,我會‘不慎’洩露口徑,說我參與逮捕了那個南宋細作,但那人十分嘴硬,奄奄一息還不肯招供,莊主正準備親自逼供,手上有最厲害的刑具,在那東西之下沒有不招的人。緊接著,你和你的人,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