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92章 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

    投其所好,固然正確,然而謝清發的愛好,是什麼,怎樣投?初夏黃河,逝水洶湧,林阡獨自沿岸邊行邊想,不覺從長河落日,直走到星夜燦爛。



    林阡和完顏永璉一樣,先前都錯看了謝清發,以為其既要洗刷父輩恥辱,便一定在意報仇或平反,被吸引被打動並不困難。直到謝夫人對楚風月下毒明志,才知謝清發本心是“無論如何都置身事外”,那也是五嶽一直以來奉行的方略——“平反昭雪”“報仇雪恨”兩種籌碼,竟皆無法左右他們的思想、激起他們的戰念。



    “這並不表示謝清發就不想洗刷父輩恥辱,只是有些東西他和他父親看得更重。”這樣的猜測形成於三日之前、林阡與燕落秋交涉後的下山途中,很快就被沙溪清證實了一二。沙溪清告訴林阡,謝清發武功與之不相上下,閉關很可能是為了修煉提升。形勢如此嚴峻還能袖手幫派事務去練武,幾乎可以斷言謝清發的愛好是鑽研武學、勝於一切。



    但林阡能掌握到的線索,完顏永璉不會晚多久。



    山深路險,五嶽的前三當家都不是尋常探子可以靠近,除了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之“真剛”身處柳林,磧口和孟門一直靠林阡越風越俎代庖,身兼數職、捉襟見肘,消息來源難免狹隘:而金朝腹地,原就有不少官將與謝清發有過接觸,控弦莊行事也比盟軍要便利得多。越風“暗箭傷人”事件已給林阡示警:僕散安德就在趙西風近身,可以先於盟軍掌握謝清發閉關的地點,甚至找到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對此林阡奈何不得。



    找到謝清發,又要用什麼條件招誘?世上武功千千萬,豈是每一種都能誘惑他?沙溪清說鄭王府與謝清發的父輩不熟悉,不代表完顏永璉的曹王府、完顏永功的郢王府不瞭解。諸如此類,金軍可能的優勢,無不令林阡心憂。



    好在,林阡在交涉時陳述的利害也殺傷不小,至少三當家的異心、薛煥的分化,已經給五嶽預言了兔死狗烹。謝清發也許是武痴,但他不是個傻子,如果不出意外,五嶽聯合宋軍和保持中立的可能性三七分。



    因此,燕落秋“三思之後的抉擇”尤其重要,不管她是何居心,公開場合下的她都是謝清發的化身,她的表現、行為都體現著謝清發有未被金軍攻克而動搖。她給盟軍的這三日眼看就到期限,越風嫌疑既消,沈宣如錢糧已還,下一步便是她給林阡的答覆。



    或許,燕落秋已經給出了答案,林阡回到盟軍據點時,意外被百靈鳥告知,今晨束乾坤薛煥的自相殘殺,竟是燕落秋盜用束乾坤兵符所致。



    “盟主讓我來告訴盟王……”百靈鳥的第一句話。



    “……她自己呢。”林阡終究有些失落。



    燕落秋此舉,本意可能是對三當家敲山震虎、然後繼續坐山觀虎鬥,亦有可能是警告金軍拿出誠意勿再背後捅刀,還有可能是故意靠近林阡、以行動示出聯合誠意。無論哪種初衷,都不幸行為過激開罪薛煥,令那位真性情的薛大人大動肝火。呂梁軍情,節外生枝——



    正是這一日的入夜時分,金軍與五嶽不斷摩擦終起衝突,折損五嶽在柳林十餘驍將不談,更殃及孟門柳林之交數百風雅之士,燕落秋和趙西風即使想隔岸觀火都不可能。



    戰況傳到磧口已是半夜,對盟軍不失為一個好消息,正如越風對吟兒說的那樣,燕落秋盜用兵符很可能得罪金軍,盟軍對五嶽的爭取只需加點力道,言下之意,林阡應趁此機會提前與她交涉。卻想不到這麼快,連這一晚都沒熬過去,那邊就已經在火併,一切都源於金軍無法容忍而先行發難。



    發難,表面是忍無可忍、師出有名,內涵應當是薛煥想以軍威震懾,給五嶽預演槍打出頭鳥。誠然,薛煥冒了為叢驅雀的風險,但贏得殺雞儆猴的機遇。一切只看五嶽是激昂者多,還是怯懦者眾。



    盟軍在側,何不將怯懦都爭取為激昂?網羅五嶽,兵貴神速。



    吟兒聞訊便匆忙去找林阡,甫一掀開簾帳,便看見祝孟嘗手舞足蹈,而林阡正背對著他,邊聽邊看地圖冥想。聽到聲音,祝孟嘗轉過臉來,喜不自禁:“哈哈,主母,你也知那事情了?天賜良機!”林阡也側過身來,平素他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一瞧見她,高興得溢於言表:“吟兒……回來了!”



    “還不趕快去爭取她?”吟兒急急問。



    “天還黑著,還是等等。”林阡訥訥說。



    “莫貽誤了軍機,怕被她勾引,便我陪你去!”吟兒趕緊發號施令。



    祝孟嘗憋許久,沒止住,索性放聲大笑:“主母,主公哪是怕她勾引,分明是怕你喝醋!”



    “不是。”林阡瞪了祝孟嘗一眼,嚴肅否定,祝孟嘗一愣閉嘴,吟兒當即板起臉:“不是?那你是更怕她了?”



    “不,更不是。”林阡急忙斂了主公威嚴,低聲溫和地對她說,“我已安排仇偉前往柳林救急,算算時間距離,約莫天亮會傳回消息。行動比言語更要緊,若能雪中送炭,也好過趁人之危。”



    “哦……”吟兒和祝孟嘗大眼瞪小眼,怪不得沒見仇香主。



    吟兒想了想,也懂,這起戰禍其實已經連累無辜,林阡不可能跟祝孟嘗一樣怎麼看還有點幸災樂禍,他心裡當然救人要緊,她也希望五嶽能回報以真心。



    正說著,沈宣如帶著錢糧從趙西風那裡回來,林阡告訴吟兒和祝孟嘗,原本他派遣了一支十三翼護送沈大少,卻是一聽說柳林禍亂,便將那些兵力全都抽調送去了柳林,“和仇偉路線不同,時間卻是差不多的。”只是辛苦了沈大少,瞻前顧後走了好幾個時辰。



    “兩路救兵,穩得很了。”吟兒笑逐顏開,既是為戰亂將消,亦是為聯軍有望。



    “是啊,吟兒……”林阡看吟兒好像已經不在意,看著她笑,他也不自覺流露了一絲微笑。



    天時地利人和,眼看盡歸林阡,然而翌日清晨傳來的戰況,卻令人震驚是宋軍大敗……



    敗得毫無懸念,當仇香主意欲在金軍打擊下對五嶽伸出援手,正在交兵的五嶽和金軍卻突然休戰、一同調轉矛頭指向宋軍……



    恍然驚醒,薛煥和燕落秋竟是合謀演了這樣的一齣戲?!一方面拖延盟軍、吊著林阡想聯合五嶽的胃口,一方面讓金軍和五嶽愈演愈烈、示出機會要盟軍相救,卻把林阡的心理拿捏得如此精準,請君入甕,措手不及。



    能算準林阡會派兵雪中送炭而非言語交涉的,呂梁當地還能有誰?必須承認,在完顏永璉統治下的戰爭,沒有一次結果是反常規的。



    若非林阡持續關注、祝孟嘗及時補救、十三翼掎角之勢,此去柳林的宋軍必全軍覆沒,饒是如此,也只能救仇香主一命、而無法給他逆轉敗局,小秦淮損失慘重。



    黃河水,千萬裡沙縱橫,千萬年血翻滾。



    



    亂世間好像卻還真有個心遠地自偏的際遇,就像不遠之處的磧口桃花溪,將近巳時的此刻,波瀾不驚,潭面無風。



    溪邊桃花間的綠衣女子,卻沒有她外表那般晶瑩剔透,她這個人,複雜得難以言喻……



    沙溪清想這樣概括,她,燕落秋,是在世俗與絕俗中輾轉,在風流和風塵間輪迴。



    如果說對藍玉澤是夢縈,對燕落秋便是魂牽,對藍玉澤有憐愛,對燕落秋則是激賞,此二人皆絕色,不愧傾國與傾城。



    尤其她,燕落秋,是整個河東,抑或天下間唯一讓沙溪清深有同感之人。憶當年,扶簫落雪,流水歸雲弄煙雨。而如今,撫琴戲月,飄花飛絮惹風雷。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麼,卻太懂玩火終將自焚,所以他再度不請自來,是想阻止她一錯再錯——



    她竟然答應金軍共同對林阡設下騙局?從何時起?一定發生在楚風月圍攻林阡的那晚之後,因為當夜她如果就已降金完全可以直接參戰;她和趙西風想要中立的本心也不是撒謊,那麼她和金軍聯合是在這不動聲色的三天內?然而這三天,她本該在調查柳林三當家的忠誠,聰穎如她,怎就把林阡的敲打拋諸腦後?她不可能輕信平反,那麼,是像林阡擔心的那樣、操控著她的謝清發動搖了?這樣快?不應該!就算是,難道,燕落秋竟完全失去了自我,謝清發的主見便是她的路線?



    沙溪清心亂如麻,想開口,但看見她專心致志的模樣,不忍打擾,竟遲遲說不出半個字。



    她專注投入的側臉令任何男人看到都會痴迷神往,而她才不顧誰在觀賞誰會駐足,彈得興起便亂奏一氣,自我陶醉也微閉雙眼,夏風拂過沙溪清的衣角,他怒氣漸漸散了不少,竟忘了來意只想著看她聽她。



    不經意間,燕落秋一邊撫琴一邊問,不曾回頭便知是他:“小狂俠,為何對那抗金的聯盟死心塌地,難道真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沙溪清不知何時被她發現,一愣,笑道:“我本瀟灑之人,便因我最愛的女子——藍玉澤說要抗金,我便也隨她加了她的聯盟。我今日也是為了她前來,問你燕落秋一句,當真可以連心儀的男人都敵對?”



    燕落秋絃音輕顫:“心儀?”



    沙溪清聽出曲誤,篤定一笑:“我記得世人將你與藍玉澤並稱時,曾經有個相士說過一句,藍玉澤姻緣坎坷,一生不會愛上任何人,而你燕落秋恰恰相反,會愛上無數個人。”



    燕落秋一笑置之:“無情濫情皆是自己的事,與旁人何干?”



    沙溪清搖了搖頭:“可是那相士說錯了,說反了。我見到的藍玉澤才會愛上無數人,燕落秋你,卻沒有遇過一個真正愛上的人,因為沒有人會觸動你內心,直到你遇到他。”



    “你說什麼。”燕落秋面不改色、短促地問。



    “難道不是?”沙溪清反問。



    “何以他能觸動我?”她認真,翹首以盼。



    “因為你瞭解我,這世上,能讓我沙溪清服氣的男人,他是唯一僅有。”沙溪清發自肺腑說真話。



    燕落秋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來。



    “坦蕩蕩承認吧。”沙溪清永遠這麼自信。



    她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不是人人如你這般,會將情愛作為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