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90章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迷宮,生活隨處可見。



    死寂,每夜都一樣黑。



    “我們誤入了迷失森林,夜深無法走出,必須等到天亮。”就地生火,扶瀾傾城對林阡如是說。



    “但願我失蹤一夜,對大局無甚影響。好在敵人敗了適才這一陣,短期內不會敢妄動。”武鬥之後他不剩多少體力,便憑著最後幾分腦力,在心中作出計算,楚風月意外的為淵驅魚,理應給完顏永璉誤了不少事,攤子不是短短一夜就能收拾。



    想到盟軍沒有危險、眾將不會受累,他繃緊的神經才放鬆,思緒回到這深林中、他自己身上。



    不管扶瀾傾城的話是真是假,強龍不壓地頭蛇,她不准他出去,火毒發作他沒必要強求;何況,耗在這裡與他聯合五嶽的初衷並不衝突,若能摸清她底細自是再好不過——他原就打算耗費幾晚在謝清發的寨外,只是沒想到謝夫人會被送到他面前來,此行不虛,卻終究要付出與盟軍失去聯絡的代價。



    火苗漾得很高,映照佳人絕色,看著她唇邊含笑,他忽然心思洞徹,三天,三面,說明這個扶瀾傾城,真是有預謀地要闖進他的世界——她不一定是為聯合他,卻很可能對他好奇、也想熟悉他?



    勉強處理著肩頭迸裂的舊傷,驟然心口又一陣發麻,便算有三千念頭也無從多想。



    扶瀾傾城見他虛弱,到他側後意欲相幫:“那女子武功極高,雖然被我打偏,毒可能還是滲了進去。”



    林阡一愣:“又中寒毒……?”隱約記得陵兒說過,某些寒毒火毒可以互攻,某些寒毒火毒卻不能相遇,一遇便必死無疑……



    不,不對,目前還沒覺得冷,而只有燥熱之感,應是韓丹的毒在發作,楚風月的毒並未滲入……他一貫如此,哪怕命懸一線都面不改色。



    “適才我酒醉尚未清醒,你捨命救我,終究我過意不去。”她輕聲向他靠近,面若桃花,明眸似星。



    他一怔,後移分毫,極力保持距離,示意無需幫忙:“沒有捨命,當時我有把握,只是自信過了頭……”



    她似是沒想到會得到這答案,噗嗤一笑,近前半寸,風華絕代:“誠實。”



    話音未落,她竟出乎意料湊過臉來、緊緊將他肩膀摟住,林阡尚未想通回應,霎時她的唇貼在他傷口上,似是要這般直接將毒吸出?!



    “不可——”林阡震驚之下正待制止,虛脫無力、動彈不得,倏忽陣陣刺疼,好像有千萬根針同時紮在筋脈的每一個部位,劇痛極速蔓延向五臟六腑……輕輕地,血液開始疲憊,慢慢地,腦海失去意識,漸漸地,心像是被掏空了……



    吟兒,這是哪裡,為什麼像嗅到了江風?



    清風,和著酒的香氣,漸入心脾,是江水的清新,酒的微醺,不錯,還是在那遙遠的三峽,漁樵,星火,讓防備、警惕都多此一舉的三個人的時光……



    風,柔和地吹醒了自己,傷口,不再炙熱地疼痛,醒來時,看見扶瀾傾城在舉酒暢飲,氣度瀟灑,他視線還模糊,神智卻清晰,意識到火毒竟祛除:“傾城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你醒了,毒已解得差不多。”她喝酒間隙愜意撫琴,高山流水,配上這磧口的河聲嶽色,當真應景,風骨奇峻。



    “可是你……”他難掩心憂,深知火毒連運功都難驅除、根本沒那麼容易被吸出,更恐這女子救了他她自己卻送命。



    “怎麼,擔心我?”她笑盈盈地望向他,眼中狡黠一閃而過,“幼年時,有兩隻呂梁小獸打架,不慎被我捉住烤著吃了,從此以後,我專解疑難雜症……噓,不要告訴別人,否則拿我去研究寒毒火毒。”



    他早前獲悉水赤練竟是兇獸之王,知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再加上此刻身體不再熱,當然相信了她這一說辭。只是嘆息從前他救吟兒救得辛苦,竟不知世上存在如此簡單的解毒之法。可轉念一想,相生相剋的東西,或許早就同時存在了萬古,不過是散落在天下各處,若不去探索、發現、克服,焉能逐一破解、漸入佳境?



    “你沒事,那便好。”他這才放心,這才有了心情和視線來環顧四周,見只見近處棗林沉靜安詳,遠方古剎肅穆威嚴。



    “謝夫人……”他因走神而失語,見她撫弦的手微微一顫,才立即醒悟恢復稱謂,“傾城姑娘,救命之恩,林阡感激不盡,日後定當報還。”



    說話間,剛巧月亮在雲層裡露了小半張臉,皎潔清明,扶瀾傾城淡然一笑,眼波懾人,嫵媚而不失聖潔:“好,那就當著月色,與我立個誓言——改日,待我想到一個心願,你需不遺餘力幫我實現。”



    “好。林阡全力以赴。”吃一塹長一智,他沒法再自負說一定能辦到。



    彈完一曲,扶瀾傾城望著潭中微蕩的弦月:“林阡……吟兒、雲煙,皆是你的夫人嗎?”



    他蹙眉,近十年來他都不肯流露任何有關雲煙的心情,距離越久,思念越長,卻又埋藏越深。



    扶瀾傾城面色溫和:“適才你生死夢境,念過她們的名字。”



    “念過她們的名字……”他心念一動,經歷過居心叵測的田若冶,他怎能再次犯下這樣的錯誤。



    “很想了解她們,為了一個人奮不顧身的感覺是怎樣,最後卻會不會輕而易舉就放棄?”她又飲酒,心事隱約。



    林阡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人,趙西風孟門駐地的溪山道旁她認錯過他是另一個男人,明明是謝清發的壓寨夫人卻說她自己是姑娘……何意?因這救命之恩,林阡對她的防範摒除了大半,但疑惑卻毫無疑問更多,她接近他究竟有無目的,為了什麼目的?只是好奇而已?該問?似乎不該問?不得不問?如何問?



    仔細打量,這女子不僅飄逸灑脫,還另類地風流倜儻;擱下酒罈,輕風送香,她微醉,眼神遊移;青絲如瀑,拂過單薄衣衫,更顯她纖細修長。



    看她帶著陶然醉意撫琴,換一曲和風滌盪、雪竹琳琅,林阡靜下心來、愁上心去:“在這個世上,我只想了解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弟弟,何以我的命途,總是和他交匯又牴觸……”



    “要了解他,先了解你自己。”她悠悠地說,即便安靜如斯,美貌都無時無刻不在侵略。



    “我又是怎樣的人,我是誰?”他自言自語,說起這個特別容易令人魔怔的問題,本身卻清醒得很,是故意裝作很迷惘,來試探她對自己的瞭解程度。



    高超演技,連她也瞞了過去,她雖未曾停止撫琴,卻為打斷他的迷惘而認真道出印象:“林阡,世人對你的瞭解,多半應該來自傳說,只要看見南宋已舉國北伐、金軍竟寧可大半被你牽制在河東,也能想象你是如何凶神惡煞或萬夫莫擋。不過今夜你救我之時,我心裡有了另一種看法,你是這樣的人,對你身後的他們,你是寧可自己辛苦,也要他們的仗輕鬆一些。”



    他心底雪亮,果然這女子,對他有著有關戰爭的企圖和計算。她的見識,對應著她的格局。



    她尚未察覺他表面愚鈍實際竟在掂量和反算,卻是驟然又出一言令他這種人都猝不及防:“所以,你的弟弟,他也是這樣的人?”



    心絃被觸,林阡瞬間了悟,實則他早有這個看法,並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重,經她道破,暮鼓晨鐘,悔從中來,不可斷絕:“他必有苦衷,我卻不得知。”今時今日,對陌的感應是那樣微弱,縱使海上升明月都探不出他身在何方。



    樂音流竄到林阡骨縫之中,先是透澈、靈動,後來放肆、張揚。隨著又一曲音調變急,她原還橫琴撫得悠然,卻忽然豎琴抱弦亂舞,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林阡眼花繚亂。她醉意越來越濃,似在使勁地發洩著什麼,狂亂到不成章法,又寂寥得無以復加,林阡眼前,瞬然只剩下一幅畫作——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視線無法離開她,她疏狂不羈的外表下,原還藏著一絲頹廢?頹廢,或許是因為聆聽的自己,不自覺融入了痛悔的感情,方才得以與她共鳴吧。直覺,她很可能也失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