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76章 孤館閉春寒,簫中斜陽暮

    四月初,延安府,人海中。



    他右手提著一包藥,表情麻木、心甘情願地被淹沒。



    經過的街道人頭攢動,不時還傳來幾句罵聲,依稀有個少年被圍毆,臉上髒汙,頭髮散亂,熟悉的畫面。



    他心被觸、排斥去管,正欲故意繞遠,卻不想那一瞬穿過人群,看到那少年抬起的雙眼、清亮得刺目。



    那少年剛好眼神也撞見他,瀕死的表情陡然復活,慘呼聲中摻雜著驚喜、激動、委屈:“少爺!”



    少爺,很遙遠的稱謂了,雖然才短短數十天,他卻被人叫慣了駙馬。



    林陌宛如元神迴歸了軀殼,不假思索衝上前去,斥開那些等閒之輩,一把將崇力抱進懷;千言萬語衝到口邊,卻一時不知怎麼問、問什麼?



    崇力精疲力盡,沒說句話就暈了過去,他不管不顧將崇力負起,匆匆往他暫住的府邸中去。



    沒想到會重逢。他把崇力派離興州,原是想要向林阡求救,



    誰想到,現今他自身也已離興州千萬裡,



    誰想到,林阡的人會那樣對他?



    一步一蹣跚,舊傷未痊癒,心隱隱作疼——



    “老爺被調查後的那兩日,我們走到哪裡都會被人監視、追殺,其實不是別人,正是短刀谷的人乾的。”



    “這樣的事情,短刀谷的人,二十多年前就幹得出來!”



    “那晚我去找華一方求救,意外撞破他正和吳曦把酒言歡……”



    “華一方親口對宋恆說,如果傷到主公的名譽,便立即與你我劃清界限,盡一切可能斷絕關係……他們卻沒想到,我會在他們身後,偷偷聽到吧……”



    說出這四句話的人,第一句,冰冷,第二句,憤怒,第三句,哀慟,第四句,瘋笑。



    情緒不穩的他的母親,和他一樣經歷了九死一生,遲了他半月終於輾轉至延安府,攜帶著她保守了這麼久的秘密,和真相。



    奄奄一息的她,死死攥著他的手,用盡力氣繼續回憶,興州秦府的大火之夜,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煙中,華一方的弟子和吳曦的親信是怎樣掘地三尺還要置她於死地的……



    為了林陌,為了秦向朝,她憋了那麼長的一口氣,強忍著身體大片皮膚都被灼傷的痛楚,總算爬進了秦向朝的書房找到地窖。



    苟延殘喘,卻花了一張臉的代價。



    也好,不必喬裝打扮,就能躲過短刀谷那些落井下石的宵小。



    忍辱負重,飲血泣淚,慘絕人寰到甚至需要吃草啃樹才活下來,一路北上,衣衫襤褸,受盡屈辱才終於回到林陌身邊,重逢之時,母子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喜極而泣,他沒想到她還活著,她沒想到她能辦得到,從此以後,她便只剩這唯獨一個依靠。



    “所以,你的意思是,將你置於死地的,不是別人,正是林阡?”他努力聽完,微笑,問。



    她忽然愣在那裡,半晌,一行熱淚淌了下來,流過坑坑窪窪、醜陋不堪的臉:“阡兒他……”



    對母親的第一句話,他持保留態度,短刀谷的人,不會在沒有證據的時候就已經著手滅口。



    母親第二句說短刀穀人有前科,但是他以三分理智對她問,有沒有可能是吳曦栽贓嫁禍。



    第三句,她指證華一方和吳曦勾結,他萬分理解,那只是官場上的虛與委蛇。



    但第四句,他忽然沉默、無言以對。當日散關,追殺他的官軍中,他也親眼看到了華一方和宋恆的麾下。



    那發生在血濺婚宴之後,短刀谷中人確實做得出斬草除根。



    所以在大散嶺的懸崖邊,他就清楚了他派崇力求援還是太天真,林阡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救他。



    即使林阡肯念親情,他麾下的人也絕不答應——林阡的人,嘴上說著大義,其實還不是以大義為擋箭牌,做著棄車保帥的事?



    只是林陌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對玉紫煙居然也能如此殘忍,華一方他,竟然推進、甚至主導了大火之夜!



    比吳曦下令通緝追殺林陌還早——原來,他們根本不是迫於吳曦的壓力,他們,是怎樣的迫不及待!?



    沒有約束好手下?林阡不知情?林阡也不想這樣、他為林陌血洗了陳倉?再多的藉口,都辯駁不了,如果不是因為他,華一方、柳五津、宋恆、徐轅,何必、何苦要林陌和玉紫煙命。



    背後一刀,只是令林陌對林阡失去信任,死心;以為南宋江湖,他不配眷戀。



    而玉紫煙身上臉上的無數傷痕,教他每當想到林阡之時,都下意識攥緊了拳,死去的心被戰意點燃;分明南宋江湖,不配他眷戀!



    林阡,這筆賬怎能就這麼算?



    你的短刀谷,為了你,傷害了我的家人;我,是否該向你這個短刀谷的統帥討還?



    對付他他姑且可以退讓,可以忍,刻意殘害他身邊的無辜,那就萬萬不能接受——



    原來母親不是被連累,而根本也是被針對嗎,就為了你林阡可以高枕無憂?!對這一幕,你們謀算、期盼了多久?



    “不,不會的,他們是他們,阡兒是阡兒……”母親的傷口遲遲未好,重逢他後,緊繃的情緒終於放鬆,卻數病齊發、高燒不退,即便如此,囈語時還為林阡開口。



    她怎能懂,林阡和他的盟軍是一體,功與過都在他的雙肩上。



    陌望著她,滿面寒霜。



    “少爺!”這一聲將他思緒拉回,他才意識到,就在他將藥送到母親床頭注視她時,背上的崇力已經恢復精力清醒了過來。



    “崇力。”他將崇力放下。



    “這位是……”崇力揉了揉眼睛,仔細辨認良久,確定沒有看錯,又驚又苦,伏在她榻旁痛哭流涕,“夫人!您怎會……”怎會變成了這副模樣!



    潰爛流膿,千瘡百孔,他無法相信溫婉優雅的老夫人,竟成了個沒有臉的人。



    “是、崇力啊……”玉紫煙悠悠醒轉,精神萎靡,重重咳了幾聲,“你這些天,去了哪裡啊?”



    崇力猛然一驚,想起什麼,心中一慟,跪倒在地,只是磕頭不願起身。



    “怎麼了?”玉紫煙和林陌原本一個昏沉一個失魂,沒想到他會這般動作,難免吃驚。



    “夫人!少爺!老爺他!沒有了!”崇力淚流滿面,林陌只覺腳下一空,頓時無地可站、無處容身,玉紫煙眼神空洞聽著這句,像沒聽到一般,半刻後,陡然慘叫一聲,半個身體跌下床沿,淚水填滿她臉上溝壑:“不可能,不可能,他那般善良老實,怎能被無辜冤死?!”



    林陌只覺胸口堵塞,原來,林阡的人,不止是殘害,還更加是害死了他的親人?即使他已經退到絕路,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他們還是不能保證秦向朝最起碼地活著。



    那麼林阡,你給我看到的良心、通融,也只是做做樣子、是虛情假意嗎!那天之後的所有事情,你明明都已經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