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29章 寓教於樂

    開禧元年臘月末,曹玄率眾返回川蜀向吳曦述職。



    兵馬尚未過境,便能感覺到宋廷舉國北伐之氣象,縱使金境邊民都有叛金歸宋之意,情緒高漲、難以掩飾,偶然提及吳曦都統,仰慕、崇拜溢於言表。



    南宋軍民之士氣,可想而知。



    “吳氏名聲實在響亮。”曹玄心知肚明,吳曦之所以受到如此擁戴,完全是受其祖父蒙蔭。在川陝百姓心中,吳玠、吳璘、吳拱、吳挺神聖不可侵犯,一聽吳曦就在不遠,自然民心所向、軍心凝聚。



    為了這場箭在弦上的開禧北伐,韓侂冑早在四年前便將黨禁弛緩、恩威兼施以籠絡人心,三年前開始大造戰艦,兩年前整頓各路官軍、為韓世忠建廟、追封岳飛為王,去年則設澉浦水軍、增置襄陽騎兵。吳曦作為韓侂冑的親密政治盟友,在郭杲死後即赴任興州都統,亦是韓侂冑在伐金西線所布關鍵棋子。韓侂冑之所以選擇吳曦,必然有一部分原因便是這威信與號召。



    “丞相北伐之心早已有之,卻實在操之過急。”曹玄和林阡的看法一樣,韓侂冑發動北伐,除卻想要“立蓋世功名以自固”之外,更因為確實嗅出了金朝的內憂外患,一方面金朝近年來經常與盟軍膠著,一方面其內在急劇衰敗、北方邊境不安。韓侂冑審時度勢並不糊塗,然而他卻把官軍自身的腐朽忽略不計,更加不知道蒙古具體有多強。



    “這場戰役,早了至少十年。”曹玄嘆了口氣,愁眉緊鎖。



    待到進入宋境以內,沿途路過的所有城鎮,皆有百姓張燈結綵、夾道歡迎、殺豬宰羊款待。



    “是吳都統的人!”“將軍們,早日帶我們打回去啊!”曹玄等人原以為他們消息靈通迎接自己凱旋,然而意外得知他們只不過是看見官軍旗號、激動近前犒勞吳都統部下罷了。



    一干百姓,望見他們如見慈父慈母,圍前繞後,尤其老者,老淚縱橫。



    “名比實強,卻也不至於此。”覃豐難免驚訝,看著眼前熱鬧豐盛有如勝戰後犒賞三軍的場面,意識到吳曦受擁戴程度比想象中還要大。



    留守於短刀谷內的曹玄副將跋涉千里前來相會,同時給他們帶來了吳曦的緊急調令——吳曦指示曹玄不必回谷,而是代表官軍直接前往邊境駐守。曹玄接令,向副將問起川蜀這幾個月的軍政風雲,獲悉吳曦果然忙於造勢。大張旗鼓如他,一則帶領文官武將拜謁“義烈廟”、祭祀祖父宣告志向,二則加緊練兵、激勵士氣,三則治理奸細、暴屍示眾,四則反間金朝、招降邊民。



    “若真只是這樣倒也罷了,然而……”副將說時,苦笑搖頭,“吳都統的部將在邊境湊巧抓到個奸細,連日來便一直圍繞著這件事大做文章,眼見百姓們對吳都統的能力和作為稱道,靠吳家吃飯的那幫人一不做二不休,竟還寫了文章歌頌他,漸漸吹捧成了‘北伐抗金第一人’,名士、群眾便人云亦云。”



    “他也真好意思啊……”覃豐笑起來。



    “說到底他還是壓抑得太久,總算可以借北伐的東風嶄露頭角。”曹玄出於理解笑嘆。



    “谷內義軍,多半不服?”覃豐笑畢,略帶擔憂。



    “自然有不屑者,包括蘇降雪郭杲舊部。畢竟吳都統做了多少,大家都看在眼裡。然而一旦不以為然,便會被吳軍譏諷,一來二去,難免摩擦。”副將在曹玄面前全是最真實的態度,即便他出身官軍這件事也偏向於盟軍,可見蘇郭舊部都已與盟軍合二為一,“歌功頌德、溜鬚拍馬的著實太多,都說吳都統三字便代表抗金,誰敢質疑他就是對抗金質疑,如此佔據輿論,實在難以服眾。”



    “這般說來,谷內又有嫌隙。”覃豐猜測。往往一個觀點拋出,總有人支持有人反對,然而當一方企圖佔據道德制高點綁架對面,難免會引起反感和反彈。



    曹玄也蹙起眉,這從根本上傷害著他將官軍義軍融合的原則。



    這幾年吳曦對曹玄可謂言聽計從,然而他為了支援隴陝、降服蘇氏不得不離開,才數月而已吳曦便本性畢露。暫時接管了谷中三軍的風鳴澗、向來幫林阡居中調停或對外斡旋的天驕,畢竟都是代表義軍、與吳軍隔層關係,不似曹玄這般可以近距影響吳曦。



    “兩邊爭執不下,難免擾亂谷中安寧,中立的勢力便生了疑,問吳軍這奸細是怎麼抓到的,還忖度這奸細是金人故意送的,表面有利於短刀谷,實際就是要亂我們短刀谷。”副將說,吳曦著實有漢奸之嫌,“大人,吳都統先前被完顏永璉的人捉住過,會否……”



    “有人懷疑吳都統有異心,與金國人有勾結?”覃豐問。



    “異心倒不一定,確實不省心啊。”曹玄搖頭,憑他對吳曦的瞭解,不會幫金人亂蜀,不過,此舉著實是做著迎合大眾的事卻夾帶私貨。



    “有天驕和風鳴澗坐鎮,吳曦只敢搞小動作而已,不過,也要防微杜漸。舉國北伐,能團結一心再好不過。”副將退下後,覃豐對曹玄說。



    “需儘快與主公商議,找人代我駐守西和,助我重新回短刀谷。”曹玄低聲,覃豐點頭:“除將軍外,無人能擒住吳曦筋穴。”



    覃豐也離開之後,曹玄一個人負手在驛站的後院中走,不刻便要重返戰地,他心裡一時百感交集。



    朝廷北伐,終究操之過急……若是再給曹玄寬鬆的時間,像拯救蘇氏官軍那樣、整合好吳氏官軍與盟軍該多好。



    歡聲笑語越來越近,曹玄回神循聲去尋。園中臘梅開得正好潔白無瑕,枝葉後映出慕涵嬌俏可人的臉蛋。



    此刻她正拿著糖稀逗著四五個小孩背誦詩詞,無憂無慮的樣子教曹玄看到時煩惱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錯了錯了,背錯了,漏了一句。”“沒錯,沒背錯!最後一句還沒背!”“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那幾個小孩開始爭論,面紅耳赤。



    他們可能根本不懂意思,只是操著一口方言來誦出韻律,然而這個歲數記得的東西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首詞曹玄沒有聽過,應該是新出,詞境這般高遠,集懷古、憂世、抒志於一體,必然出自大家之手。



    “這是誰的作品?”曹玄上前一步問。



    “辛稼軒的!”小孩們異口同聲。



    “啊……”曹玄早該想到是他,風格豪邁而悲涼,難免重複了幾句:“好詞,好詞啊,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可惜爹爹不讓唱!”“因為吳大人不讓唱。”“是啊是啊!”小孩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訴苦。



    “為什麼?”曹玄一愣,小孩們也說不出個理由,曹玄回顧全詞,意識到了什麼,搖頭一笑。



    “義父,為什麼啊?”慕涵上前來,吃著剩下的糖稀。



    “因為不合他們心裡的想法,所以他們覺得不吉利。”曹玄說。



    “又如何?詞寫得好,還是傳開來了。”慕涵笑得無邪。



    近年來韓侂冑羅致的主戰之臣盡皆名流,如葉適、辛棄疾、陸游等等,其中辛棄疾被任命為浙東安撫使,按理說,辛棄疾應該也和朝廷一樣亢奮、激進。



    曹玄心裡難免對辛棄疾油然而生崇敬之意——他雖不在江湖,看得卻和他們一樣冷靜、清晰。



    鼻尖一冷,不知何時,天際已飄起冬雪,站在戶外還有些料峭寒意。



    “回去吧。”曹玄拍拍慕涵的腦袋。



    慕涵還抬頭傻傻望著頭頂落雪:“好美的雪!好像宋大哥的玉龍劍啊。”



    “怎麼,想回短刀谷了?”曹玄寵溺地笑。



    “不是回短刀谷嗎?!”慕涵一個激靈。



    “終會回去的。”曹玄停下腳步,接了須臾雪,正色說。



    川蜀此刻,應該處處都在下雪吧,只是有靜有動,有急有緩罷了。



    



    開禧二年正月,短刀谷。



    雪停之後,快溜橋周邊又門庭若市、生意繁忙了。



    由於五加皮近日生病發燒,本就日理萬機的風鳴澗非得抽空出來管他,自然焦頭爛額。大夫們一邊治病風鳴澗一邊罵娘,罵到大夫們接二連三被嚇跑,風鳴澗口口聲聲說他越來越厭惡這個臭小子:“如果不是有點良心,早就將他扔掉了!”



    公事私事折騰了風鳴澗一個上午,終於可以偷閒到範鐵樵這邊喝一口酒,路遇從隴陝前線退下養傷的寒澤葉,風鳴澗說什麼都要拉他來茶館裡對飲,寒澤葉不喝酒,只品茗。



    “不喝酒作甚?怕傷好不了?不會的,主公向來帶傷喝酒,也沒見他不行。”風鳴澗笑勸之時和茶館老闆範鐵樵點頭打了個招呼,範鐵樵還懂與時俱進,以前只賣茶,現在酒和飯菜都有。



    寒澤葉搖頭婉拒:“酒會促進毒發。”



    風鳴澗語塞,這才意識到他是因毒發才退居二線,不禁有些可惜,嘆了口氣:“也好也好。茶有茶的香,茶的益處。”



    寒澤葉看著他手中烈酒:“這東西,活了半輩子都沒有沾過多少。人說一醉解千愁,風將軍無愁為何也要喝?”



    “我沒愁?!”風鳴澗哈哈大笑起來,低頭扒開給寒澤葉看,“我愁得,你瞧,白頭髮都出來了!”



    “風叔叔,什麼事能愁著你?”楊若熙和另一個少女從茶館外面走過來,若熙性格內向不愛與人打招呼,此刻笑語盈盈的自然是另一位。



    那少女原是hn華家拳華一方的幼女華子榆,年前入谷與熙兒一起學習如何看護傷病,接替了從前的玉澤、玉泓和王寶兒之職。子榆的出現彌補了熙兒在慕涵、小玭等人離開川蜀後的孤獨,所以熙兒很快就成了子榆的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