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503章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2)

    隴右決戰,如果說軒轅九燁千慮一失,終究忽略了洪瀚抒、孫寄嘯這些祁連山領袖和盟軍的人情,那麼曹玄,就是他沒想到的蘇軍和盟軍的人情。



    在楚風流和林阡鏖戰最為激烈的關鍵時刻,曹玄率領蘇氏兵馬重新站隊、出奇制勝,令軒轅九燁出乎意料、猝不及防,戰敗時才明白這個人在這一戰一直都是有所保留。



    這一戰?豈止啊!那一刻蘇慕梓多想告訴世人:隴右這麼多場戰爭,他一直都該更強!



    所以蘇慕梓眼看麾下撞圍大獲全勝、卻只覺大勢已去、心灰意亂、氣急敗壞!然而,他有什麼證據控訴曹玄才是藏得最深的那個人?!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忙於給盟軍制造不安的黃鶴去,若是把矛頭從孫寄嘯、藍揚、赫品章等人撤回到曹玄身上,譬如中傷說曹玄本來就是林阡的人……很可能事半功倍,可惜他沒有,他沒有,也是拜蘇慕梓所賜——



    曹玄,是蘇慕梓自己親口抹黑的金國奸細、是證據確鑿的“楚風流所安插內鬼”!



    關於曹玄不慎流露的破綻,世人或不曾關注,或信息缺失,總難聯繫到曹玄刻意韜晦這一層,可蘇慕梓明明掌握真相卻無法辯駁,是因為壞事做絕、狼來了——當戰事落幕,眾說紛紜,一切屎盆子都往他頭上扣,他沒做的壞事也全算他做了,他的話前後矛盾還有什麼可信度?



    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



    



    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蘇慕梓,萬料不到有個人接近他就是為了負他,不顧一切地負,不擇手段地負,真教他大開眼界,這是怎樣的報應?惡人自有惡人磨。



    那腳步,愈發近了,越來越重,朝著他被軟禁的地點。而他,真沒想到,今時今日,他心裡會出現一個比林阡更恨的角色。他,連就地撕碎那個人的心都有!



    那個人,來見他,是想作為勝者羞辱他?是滿臉愧疚來對他道歉?或是,竟還指望著幫林阡勸降他?悲哀在於,無論是羞辱道歉還是勸降,曹玄今次來,都宣告了同一點:曹玄是林阡的人。



    這些年來林阡一直倡導官軍義軍合作,其實蘇慕梓是看在眼裡的,所以在走投無路的那晚重逢曹玄的第一刻,蘇慕梓心裡也一閃而過“曹玄會不會是林阡派來的”?這幾日,蘇慕梓不是沒有過捶胸頓足後悔不迭,為什麼他沒有繼續懷疑下去?就因為田若凝戰死、耿直犧牲?因為這些不符合林阡的作風、林阡不可能犧牲自己人去放縱金軍……



    是的如果走迂迴路線會害人林阡是不會做的,但是誰想到這些都是曹玄的意思?這居然是曹玄為了幫林阡而自己拿捏的主張!雖然這條路複雜、曲折、危險,可是卻能夠一勞永逸。



    蘇慕梓怎麼可能想到,曹玄竟會想林阡所想,併為了他鋌而走險!為了林阡曹玄可以自發行動,孤軍奮戰,寧可承受誤解,也要臥薪嚐膽!覃豐也一樣,繫獄了那麼久,一句也沒暴露曹玄要做的大事。他們,都不是臥底,因為從沒和林阡交流過哪怕一次,但他們又是臥底,哪怕形單影隻,心裡都堅守著獨獨一份使命……



    “曹玄,你還有臉來!?”簾帳掀開,凜冽的冬風猛灌進來,蘇慕梓仰頭冷笑,臉色鐵青地睥睨著那個他一直視為走狗的叛徒。



    曹玄豈能不知他已知曉,腳步停在他鎖鏈邊緣,低沉而悲傷地說了一句:“二將軍,對不起。”



    “林阡給了你什麼好處,你竟這樣地效忠於他?!”蘇慕梓惡狠狠地回過臉來直衝他一問。



    “抗金北伐,他是當世第一人。”曹玄簡短且堅定地回應。



    蘇慕梓表情一凜,原以為曹玄會語塞,原以為他會沉默,沒想到他是這樣回答,驚得語調都變了:“曹……曹玄你在講什麼笑話!這南宋官軍,也是你當年一手扶植起來的,你怎能糊塗成這樣、竟心向一個草莽?!”他不明白,為何甚少崇拜別人的曹玄竟然會對林阡心悅誠服到這種程度。



    “是的,沒有人比我更愛這南宋官軍,所以我不願見它走上歧路、越陷越深、萬劫不復。”曹玄眼神裡劃過一絲傷感,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



    “你既這般熱愛官軍,就更不該向林阡臣服!如今川蜀,官軍比義軍地位低你不知情?!”蘇慕梓一直以為,曹玄既然這麼熱愛官軍心疼他們,那曹玄就是最沒可能向義軍低頭的那個人。



    “自己若有脊樑,怎會低人一等。原本官軍義軍就是平等,何必為了那點優越感而不平衡?”曹玄的態度令蘇慕梓完全意料之外,若真把官軍看成辛苦栽培的孩子,哪會只知道溺愛不懂得為他們引導最正確的命途。



    蘇慕梓瞠目結舌多時,歪著嘴兇惡地笑起來:“好,好,我好糊塗啊,殺了個和我理想一樣的諶訊,留下個與我不一樣的曹玄!”



    蘇慕梓現在總算看仔細了,曹玄和他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說,蘇慕梓和諶迅的理想都是“代表官軍抗金”,曹玄卻是純粹的“抗金”。蘇慕梓名義抗金,愛的是那個名,而曹玄是實際抗金派,愛的是那份念!因為是這樣純粹的理想,曹玄並不認為官軍低人一等,而且在主公林阡的努力下,現在的官軍和義軍恰恰是最平等的。



    “諶訊如果活到今天,也未必不會歸降主公。”曹玄的語氣裡,竟藏著一絲驕傲,他稱蘇慕梓為主公的時候,從未有過這樣的語氣!!



    蘇慕梓這才發現他對林阡竟有如此深的信仰和依賴,甚至不比抗金聯盟任何一個將領少,氣不打一處來蹣跚站起一把抓住曹玄衣領:“曹玄,誰我都懷疑過會是林阡的人,唯獨你,我剛懷疑就排除了!堅決地排除了!因為你,是南宋官軍的頂樑柱!因為你,是唯一一個,曾與我父親志同道合的人!你……你怎能背叛!”見曹玄毫不動容,蘇慕梓知軟化無望,語氣一轉折竟成要挾,“可是曹玄,你別忘了,你是個和金軍合作過不下一次的人,你是從跟隨我父親起就屢次越界、堪稱越界最多的人!!你與楚風流私通的案底,會令吳曦和林阡對你永不重用!”



    “重用與否,有何所謂?”曹玄一笑,如斯鎮定,“二將軍,卻是你,不懂你父親了……不錯,蘇大人也曾經屢次與金軍合作,那是因為,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朋友和敵人;就像我,進入隴右以來所有的越界表現,也是為了取信於你,做大事不拘小節;我曾不止一次包容你和楚風流共謀,是因為只要沒有摒棄抗金的理想,即便和義軍涇渭分明勢同水火也是無妨,我會認為你和你父親一樣,這些你都沒有絕對的錯誤……錯卻錯在,你終是逾越了那個‘度’——在約束條件變了的時候,無論你有沒有將黑鍋推給我背,都表示你已經摒棄了那份榮耀。那份抗金的榮耀,你父親,顧將軍,甚至越寨主,都不曾徹底遺棄。”曹玄理直氣壯,說得蘇慕梓無言以對。



    而蘇慕梓之所以震驚原地一時間沒有說話,是因為曹玄下一句堅定的評判:“你在白碌的那一戰,只要能剋制、不幫金軍打出對義軍的致命一擊,就完全守住了底線。那是我給你設的底線,也是你父親一貫的底線。你打破它,就等同於殺了你父親。弒父。”



    “弒父”二字如晴天霹靂,直接擊得蘇慕梓呆立原地,久矣,才發現自己臉頰有未乾的淚,慌忙驚醒一把推開曹玄,冷笑起來,面部扭曲,憤怒質問:“哈哈哈哈,父親堅守底線的下場,還不是被林阡一刀斬去了頭顱?而你曹玄,口口聲聲抗金,卻忘記了我父親的血仇!你說我殺了林阡就是降金,那林阡殺我父親算什麼!啊?!”



    曹玄的鎮靜與蘇慕梓的激動對比鮮明:“蘇大人被林阡斬去頭顱的原因不是因為堅守底線,而恰恰是動了打破底線的念頭,咎由自取,或許他臨死前也後悔過……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真正的報仇,不應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該是完成他遺憾、後悔的那些事。”



    一邊說,一邊注意著蘇慕梓的神色,並沒有任何改善,任何觸動。曹玄知道,蘇慕梓的心,早已被仇恨蝕化。其實蘇慕梓是記得那些底線的,但是恨太多了,連把對越野的恨,都強加給了林阡。



    是以曹玄說到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既然你不能守住那些屬於你父親的榮耀,那便由我曹玄來守。”



    蘇慕梓等他說完了,面色未改,但肢體漸漸冷靜了下來,此刻忽然形容乖巧地看向他,特別輕聲地問了一句:“也就是說,白碌那一戰,如果當時我守住了這條底線、這些榮耀,你會願意繼續幫我、殺林阡、奪官軍在川蜀的抗金先鋒旗的。是不是?”



    營帳裡忽然一陣死一樣的沉寂,空氣在他們之間的流動都僵化。



    曹玄怔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才終於打破那可怕的沉默:“其實,官軍只有跟隨林阡,才能守住那份榮耀……”這句回答,一語道破,他根本就一早站在林阡的立場上!



    蘇慕梓猛然爆發,猙獰地雙手拉直了鐐銬,癲狂地撲倒曹玄套住他脖子要將他勒死:“所以你說這麼多有什麼用?!當夜無論我守沒守住底線,你都一早就是林阡的人了!預設的立場就是這樣,何談後面的那些!”



    曹玄未曾設防,被他壓倒勒住脖頸,蘇慕梓儼然是使盡了渾身力氣,縱使曹玄武功高強也幾乎喘不過氣更推不開他,唯能調勻氣息,將蘇慕梓的雙手扳回半空中停住,兩人僵持許久難上難下:“是的我一早就是林阡的人,我早已決定將川軍都帶回正道。至於你守沒守住底線,只是決定了你還有沒有良心、能不能回頭、我留不留你性命,僅此而已。我根本不會殺林阡的,否則,官軍義軍,都抗不了金,你不在川蜀多年,不知道舉國都要北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