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482章 從哪裡跌倒,從哪裡站起

    臘月初八之夜,兩騎並駕齊驅,策馬一路向西,沿途寒風凜冽。



    聽絃身體恢復不少,卻是右手還不能動,整個人也形容憔悴、目光渙散,林阡要他出來活動,好那就出來吧,反正跟在營帳一樣都是和林阡兩個人,聽絃沒覺得有多大的區別,機械性地被林阡推送上馬,還沒怎麼鞭策,馬兒就習慣性地對林阡的那匹緊隨而上。



    原也不知要去向何處,自也不想和林阡多說話,是無心說,也無臉說。聽絃都沒發現自己瘦了一大圈,衣衫穿在身上似乎大了好幾號,頭髮垂下兩三綹就能遮住自己大半臉,鬍子更是瘋長恁是思雨也沒敢隨便刮,吟兒對林阡私下說過,初見聽絃嚇了一跳,簡直就是從前慕二。



    行屍走肉地活著。被洪瀚抒虐過,就變成了洪瀚抒。



    或許,他之所以比林阡預期的狀態更差,是因為打擊遠比林阡起先知道的大,除了擅離職守引發戰敗他從功臣淪為罪人,還有另一個打擊狠狠地加強了這種心念,正是來自於洪瀚抒對他的殘酷凌辱……



    沉默不開口,但路上還是喧囂的,昏天暗地裡,馬蹄聲,風沙聲,落雪聲,還有遠近無處不在的兵戈,以及……林阡懷裡那第三個男子漢的興致勃勃歡叫聲。



    這傢伙,都不知道要去哪裡,出來一趟這麼高興。



    聽絃微微側目,不會沒有感覺,最純淨的孩子,最無憂無慮的孩子,俗世間的紛擾都與它無關,愛恨情仇它什麼也不知道——正這麼想著看著,忽然辜聽絃背脊發寒:過不了多久,你好像也會擁有一個它,你真的沒想過,你要如何去教導它嗎。



    “聽絃,今夜與我一起訓練沂兒走路,務必要它做到百步內不摔。”



    父親的職責、榜樣的職責、丈夫的職責,和風雪一起撲面而來,他鼻子猛然一酸竟有種放聲大哭的衝動,趁著今夜無人,風沙猛烈,雪海洶湧,倒是可以先一點點地釋放在空氣裡,以為可以就地掩埋,但沒想到這一流淚,最後還是剋制不住涕泗齊流,聲音也從斷斷續續,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哀嘯。



    親人愛人,還是很快地回到了他空蕩的良心裡——辜聽絃,辜聽絃,你有什麼資格,自暴自棄,你如何拋得下他們、諸事不問!



    這也算責任感的一部分吧……這是個遺失過卻願意拾起的辜聽絃。林阡聽見他的哭聲,沒有回頭,繼續前行。



    說白了,辜聽絃現在欠林阡的,除了那句因為倔強而不肯對石峽灣認的錯,以及日後還要為盟軍和祁連山贖罪立功之外,最重要的,是狀態的恢復、心智的成熟。



    換而言之,林阡目前,只要見到他儘快地好起來,說出一句正常的話,獨立地站穩、堅強地提刀。



    這種從消極悲觀中自我休整的能力,聽絃不可能及得上林阡和洪瀚抒,林阡經過一段時間的閉關就會自然而然地緩和,瀚抒會立馬找到青銅峽去刺激自己用這種極端方式來改造,而聽絃,需要林阡助他一臂之力。



    此刻帶著小牛犢的作用,確實是要讓聽絃先想起應該想起的人和事,趁著風雪夜在沒人的地方哭一場不再鬱積。



    吟兒曾說,只要有了點功業就聽得進去一些勸解了——其實,哭出來了也聽得進去些了吧。



    哭,並且哭到點子上,是林阡今夜勸聽絃重新站立、將刀提起的前提——若不打開聽絃封閉的心緒,如何能勸他聽從自己。



    



    此行目的地,原是這石峽灣西。隨林阡下馬之後,勉強站定,辜聽絃茫然四顧,寥落山河之側,空曠無人之處,略有起伏的地勢,毫不平坦的路徑。



    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安安靜靜,當然什麼都是對比出來的,順著這條路再向西望過去——僅隔著一條關川河的對岸,蘇軍金軍對白碌葉碾的爭奪戰烽火正燃……



    辜聽絃下獄思過長久不問世事,卻豈能不知,他缺席的這段時日,戰鬥並未有半刻停止。定西多方勢力的矛盾,在明在暗都愈演愈烈,決戰看似尚在醞釀,實則說爆發就爆發根本不給人喘息之機。形勢,哪裡缺得了他辜聽絃半日?!



    然而那時他明知如此了,卻在放目遠眺之際,還是覺得天旋地轉、心慌意亂。當無窮壓力撲面而來,那難以承受的重量幾乎令他不能站穩,一踉蹌,險些向後便摔。所幸這殘缺的軀殼,終究被人從後托住。



    轉頭,師父他一手託著小牛犢,一手託著自己……說什麼要來教小牛犢走路,其實,師父是想教他學走路吧。



    略知師父心意的聽絃,其實何曾對師父的用意排斥?其實聽絃願意接受師父的教誨啊,可是聽絃願意接受卻無法承受!為何無法承受?為何?!



    一陣酷烈的冷風從北而來,熟悉地留存著血腥的氣味,下意識地投以目光,卻又本能縮回不敢看,因為,不遠處的那地方,正是當日洪瀚抒南下追殲、以及虐殺辜家軍之處!無法抹滅的血流成河……



    失神間隙,小牛犢早已歡快地離開了林阡懷抱,在他二人身邊跌跌爬爬地走起步來。聽絃眼中還殘留著當日陰影,是以盯著小牛犢的時候腦中還是一片空白。



    驟然聽得一聲激響,腳下地動山搖,四面飛沙走石,不僅小牛犢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加教失魂落魄的聽絃猛地回神,循聲看去,這個把他的靈魂從洪瀚抒那裡奪回現實的人還是師父,師父他將飲恨刀擲在地下入石三分,此刻正目光深邃看著自己聲音低沉卻無法抗拒:“你把飲恨刀拔出來。”說的同時,林阡已執起聽絃的右手,將之緊緊地貼在飲恨刀上。



    聽絃一怔,半晌才聽懂,可是剛懂就搖頭,想縮回手,師父不是我想就可以啊,我現在,哪還有力氣拔刀!?我已經是個廢人!“不,不,我,我……沒有力氣……”然而你想做什麼事,什麼都是理由,你不想做什麼事,什麼都是藉口。



    “人生似乎有許多辦不到的事,沂兒原也沒走過這個地形。”林阡跳過了辜聽絃的這句回應,愛憐地看著小牛犢如是說。辜聽絃手還被林阡強行按在刀上,此刻呆呆地望著小牛犢腳下的這片土,地勢起落間延伸進了遼闊的河流深處,“你看這條路,看似起伏著走到了盡頭跌進河底沉寂死去,實則與關川河融為一體繼續奔流永無止境著。人生亦然,換個角度看,敗仗,挫折,都是閱歷,都是財富。”



    他被師父戳中了心,說無感的手微微顫抖,師父終於理解他,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麼。或許,師父原本就知道,只是他們之間缺乏這樣的溝通。低下頭來,淚水卻不自禁模糊了視線,不答話,只在心裡嘶吼,師父,你可有敗得這麼慘烈過,挫折得這麼痛。



    “誰的人生都有起落,我此一生敗仗無數。”林阡儼然看懂了辜聽絃的沉痛,鬆開辜聽絃的手回憶,“最慘烈的那次,我至今還記得——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在那之前,我感覺到我的人生前所未有地順利,兄弟、愛人、知己、戰友,同時看著我每一個榮耀的時候,我殺伐馳騁,建功立業,無往不勝。可是從巔峰滑落的那晚,滿手血腥,醉生夢死,不省人事,只覺得自己就是個魔,甚至心裡暗示自己就這樣一直當個魔好了……”



    從未與人說過的苦惱,原原本本告訴了聽絃。從黔西那次走火入魔的打擊開始,成長為盟王和主公的這條命途,失去和抱歉的愛人親人麾下不計其數,至今仍然會有遺憾,打擊只會一次比一次更意外,辜負的人太多,永遠想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只能被迫著珍惜身邊人的時時刻刻。



    聽絃聽著素來嚴厲的師父第一次與自己挖心掏肺,預留的防線早已消除,更在聽他早年經歷的過程裡,聽得難過到想哭,那究竟是惻隱還是一絲絲的共鳴?他曾於魔門入魔,你欲在盟軍背盟,同樣是堅守著一個信念卻親手將之打破,同樣是他控制不住飲恨刀了而你手握不動連環刀,同樣地,他入魔是刻意麻痺,你背盟是存心消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