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阡 作品

第1480章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2)

    辜聽絃僵了片刻,臉上多出一絲詭異的笑,那笑容裡全是嘲諷、悲哀、不屑和一種……洪瀚抒多年前有過的涼薄:“現在才發現,會不會太晚?”



    “……無藥可救!”林阡對他愛之深責之切,到這份上儼然心死,轉身拂袖立刻就走,沈釗夾在中間心急如焚:“聽絃,這說的都是些什麼?你真糊塗了嗎搞不清狀況?”好言勸聽絃,卻拉林阡不住。



    “沈釗不必多言……”林阡頭也不回,斬釘截鐵,“辜聽絃,你我師徒,恩斷義絕。”



    “主公!”沈釗大驚,因為林阡難得一次這樣的不留情面,他很不明白聽絃為什麼要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必定傷透了林阡的心。可縱使如此,沈釗還是想求情,因為總感覺聽絃說這些是存心的,箇中一定有什麼內情而林阡正在氣頭上沒察覺。



    “好!恩斷義絕!從今以後,再不相見!”辜聽絃揚起臉來,非但不求,還比師父更絕,“你的刀法,也還給你!”沈釗無意回看一眼,那張滿是傷痕的臉,在黑暗中那樣倔強,卻那樣孤寂。這話一出,沈釗不禁一愣,為何竟強烈地感覺到聽絃是故意在氣林阡?聽絃前面的那些言行舉止,好像都在鋪墊著這一句再不相見?



    可是正常情況下的聽絃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還忤逆林阡啊——如果他還有良心他認得清,這次林阡對不起他的地方遠不如他對不起林阡多,那麼他壓根沒有故意氣林阡的動機;何況這還是個私下調解氛圍極好的場合,為了表達叛逆而故意氣林阡一沒道理,二沒邏輯,三沒作用。



    但如果聽絃沒有良心了,為何沈釗看見的這張臉,拼命地藏卻藏不住哀傷?並沒有那麼多他話中表達的敵意,他根本不是那麼在意與沈釗的私怨……那就蹊蹺了,不仇沈釗偏帶仇,激怒林阡不該激,那他真是糊塗了?



    當此刻辜聽絃想把一直以來隨身帶著的刀譜擲出還給林阡,以做到真正的恩斷義絕,然而就在這話聲剛落,擲書的行為卻沒有順利完成。有的,只是一聲不該出現在驕傲鬥爭時的慘叫。



    那本辜聽絃意欲用力扔出的刀譜,即使辜聽絃現在受縛,也不該才剛碰觸就痛苦出聲。無法掩飾,沒有時間掩飾。那才是真心,不是嗎。



    這相似的感覺,令數步之遙的林阡陡然想起了黔西時期、在營帳裡一碰到飲恨刀就如觸疾電不敢再碰的自己。也是這種,輕微的慘叫,痛苦不堪,心魔使然。



    “聽絃?怎麼了?!”沈釗急忙近前去看,看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用左手使勁按著他不受控制的右手,那隻可憐的右手,此刻正在冰冷的地面、捲曲的刀譜邊,顫抖、彈跳著——原來如此……



    “別……別過來!別過來!”辜聽絃眼神中填滿了一種對死的恐懼,那些不想被發現的終於被發現,他原來,只是想趕他們走而已?!趕他們走以藏匿自己的脆弱,可惜卻畫蛇添足多出了這一步……



    “別過來!”他發現林阡也循聲回來,他歇斯底里地哀嚎挪不動,他再也不是往日那個不羈的刀客辜聽絃,他,可能連刀譜都握不住了。



    “那個上來就找死、被我打得跪地求饒、連刀也握不住的人,哈哈哈……”洪瀚抒的話猶在耳畔,林阡的心彷彿被一敲,為何,總是要忽略那些鮮明的提示。



    “是……是什麼時候,惡化了?”林阡知道,也許一開始只是握不住刀,可是經過這段日子的身陷囹圄,辜聽絃傷勢惡化,這或多或少都因自己失察和沈氏咄咄逼人。



    “你,你們,滿意了嗎!”辜聽絃無處藏身,淚流滿面,“連刀都提不動了,這是不是我擅離職守的最大懲罰?哈哈哈哈哈……”蒼涼的笑聲裡,盡是痛苦、悲慟和無助。



    原來是真的已經懂了,原來是真的心軟而嘴硬卻另有原因——聽絃在沈釗到場後冷笑挑釁的怨恨表現,以及在沈釗認錯後還不原諒的無良心說辭,大半都是為了趕沈釗和林阡走!他不想讓他們看見他自己現在的樣子……從一而終的態度惡劣,並非如林阡所想的“這種私下調解的場合只有在仇敵面前才會拼命地打擊對方”,而是因為自己太弱小必須保護得嚴嚴實實才能不受侵害……



    



    聽絃的遭遇,也是後來林阡才斷續聽到完整,因為沒有太近的目擊者存活,但大抵都可以聯想和拼湊。



    走火入魔的洪瀚抒,為何對別人都是一招斃命卻對辜聽絃留了活口,這本就是懸在林阡心中的疑問,誠然聽絃武功一流……但更多的可能,是洪瀚抒對這個罪魁禍首選擇的方式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在與辜聽絃打鬥的那幾個晝夜,眼看著聽絃因為白氏長慶集的關係可以立足於不死達到不敗、愈挫愈勇愈勇愈挫,洪瀚抒當笑話一樣看因為聽絃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間或他也會有清醒,他還說,我要幫林阡教訓你這不省心的徒弟。



    但清醒太少,他像貓捉到老鼠之後那樣把玩著這個戰利品,直到連聽絃那樣高傲倔強的人,在遭到這般羞辱後都變得不堪一擊、奄奄一息。



    把玩的時間一長,洪瀚抒終於不再耐心準備下手不留活口,但偏巧有辜家的老臣不顧性命拼死相救,然則一命換一命的結局是那人四分五裂。在林阡那裡,那人是戰死、陣亡,對聽絃而言……是對自己長達一生的凌遲!



    也許對辜聽絃來說寧可死的那個是自己,也不要眼睜睜望著別人因為自己的失誤而送命!結果,自己就在一側這麼無能為力地看著一切發生和結束,太快?太慢,承受著靈魂被支離了千萬次的痛苦,看得眼前的一切都重疊了,看得忘了那個人已經死了,看得自己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求發自肺腑地哭:“求求你,別殺他!!”“不!不!!”



    聽絃這樣的人,也會屈膝、低頭、顏面全無,可想而知,這是怎樣的打擊洪瀚抒是怎樣的恐怖。



    可是無暇去想洪瀚抒是怎樣的恐怖,一想到辜聽絃受到的打擊,林阡就後悔自己方才擲下的重話。



    聽絃,他顯然是愧疚也應該是反省的,只是別人沒給他認錯的機會,剛逃離洪瀚抒的糾纏他體力不支,就被沈釗那些義憤填膺的屬下們下獄,緊接著盟軍和祁連山混戰在石峽灣長達半個月他的傷勢就沒痊癒過……



    要說不怨沈釗將他下獄、不怨林阡將他收押那不可能,但聽絃心裡,愧疚、悔恨、無地自容,遠遠比怨念多,走到這一步,多半是自作自受。嘴再硬,心裡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然而正是因為事件發生後沒有任何緩和地直接下獄、公然對峙、再度收押,聽絃這些愧疚悔恨的情緒愈加無法得到排解、救贖和釋懷,要吸取和改善的那些亦早被自我埋怨自我苛責蓋過。日積月累,傷病交加。



    



    每天每夜都在被病痛折磨。



    家將之死的心魔,也在每個剛剛入夢的時刻潮水般壓迫,一旦驚醒,滿頭大汗。



    隴山,榆中,石峽灣,不知還有多少無辜,也是同樣被他牽累,因他而死。



    罪太重,孽太深,師父不願來見他,師父心裡在想什麼?猜不到,不敢想。



    只有在師孃來的那天聽絃心裡才有點高興,才可以還和往日一樣的活潑和不懂事,才可以不設心防地有很多話可以吐露——譴責幾句沈釗的戰力低下,叨咕幾句師父的不識好歹,這些情緒只有當著師孃可以發洩,但發洩後,除了瞬間的快感之外,還剩什麼?那些事情,畢竟都不是聽絃最在意。



    他只在意這一戰如何彌補,只在意師父如何看他。對師孃發洩出的任性越多,探到師孃口中師父的真心就越多。



    師孃的回答是,聽絃你還有機會,別和師父相互放棄……好,那就不放棄。事情發生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感到心中不那麼亂。什麼是平靜,動盪後才明白。



    直到天命難違的這一天,林阡和祁連山談判順利歸來的這個清晨,他醒來發現自己的左手還疼痛,右手卻近乎失去知覺。



    有的東西,你平時放在那裡你對它沒感覺,它病變了你才會覺得它的存在感和疼痛,它死了你會發現它又沒感覺了,你使勁去感覺它它都不存在。



    就像,就像師父的認可、諒解、支持和鼓勵……



    曾經聽絃擁有太多,後來聽絃害怕沒有,到今天,聽絃,要它何用?



    我已經這樣,還能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將領,有什麼所謂?



    和祁連山的談判,到底有多麼艱難,和師孃談話的時候,他很關心卻問不出口,現在,與他沒關係了。



    



    監獄裡,這麼久時間,度日如年,早已習慣。



    曾經每天都在期盼,來的人,會是誰,是你嗎,師父。



    期待中,卻有一絲排斥。希望他來救贖,害怕他來判決。



    更加怕他不來,將自己冷落到底,與其說不肯赦免這罪過,不如說不肯原諒這失望。



    終於他來了。可我,也等不起了。



    沿途聽到來人越來越清楚的腳步。



    他真的來了,而這個殘缺的我,



    再怎樣躲在角落,最終也無所遁形……



    能不能,不要來見這樣的我……



    能不能,趕緊離開?!



    來的人,除了師父,還有沈釗。



    終於有了讓師父立即就走的理由,沈釗,就是沈釗害我到現在這樣。師父,你不是就想看到,戰友之情嗎。那麼我對他的敵意,就是師父離開的動力……



    說好了不會有感覺的,但師父到來得久了,聽絃忽然又矛盾地不想他走……或許,聽絃還能因為師父而恢復?是的,有師父在身邊,沒有什麼是不能彌補的。師父,你可知你是聽絃的浮木?



    然而只要有一絲感覺回來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就又跟著回來了,所以啊,人就是不該動感情——



    “沈釗已經向你認錯,聽絃你有什麼要對他說。”



    本來已心如死灰說什麼都不會有反應,因為對林阡那習慣性的依賴而復活了少許,卻在下一刻陡然反噬從而一發不可收——



    師父,你的來意,還是將我收押時的意圖?師孃說你不怪我,可你還是逼著我!你期盼的,不過是一句我跟隨的道歉認錯!別說我現在已經這樣了我不在乎你失不失望了,就算是昨天的我,過去的我,也不會說半句違心,去滿足任何人這般刻意的目的!我早說過,榆中的錯我會負責,但石峽灣,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憑什麼絞盡腦汁要我認!



    為什麼這個時候這種場合還要忤逆林阡?如沈釗和林阡判斷的那樣,正常的辜聽絃再叛逆都不會不分場合、再怎麼不想違心也不至於反應這麼激烈……但這偏偏是不正常的辜聽絃啊,這偏偏是一顆迴光返照、經不起任何刺激的心。